叉叉电子书 > 文学电子书 > 迟子建文集 >

第41章

迟子建文集-第41章

小说: 迟子建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抱他?

天还没亮我就悄悄离开家。冬天太阳出来得很晚,街面上的路灯惨淡地亮着。很少有行人,车辆也稀稀落落,我朝长途汽车站走去。我很想一个人去鱼塔镇苍茫的原野上走上一刻,也许那上面奔跑的羊群会给我信心和温暖。

只有去楚天坝的长途汽车才路过鱼塔镇,而那班汽车要八点以后才能发车。我瑟瑟发抖地钻进汽车站旁一家私人餐馆。里面光线黯淡,桌和椅都不干净,几个早起的民工正在喝热气腾腾的豆腐脑。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婆娘,因为起了大早,她面色疲惫,呵欠连天。她见了我并没有现出很热情的样子,仿佛她的生意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我坐下来,问她有没有豆浆和油条,她肿着眼泡无精打采地回答说:“没有。”

“那有米粥和酥饼呢?”我说,“鸡蛋羹也可以。”

“没——有——”她拉长了声调说。

“那有什么?”我接着问下去。

她懒得再和我说话,而是抬起浑圆的胳膊指了一下那几个吃饭的民工,意思是说他们吃的就是餐馆有的。

豆腐脑、馒头、花生米和威菜挺经典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恶作剧般地大声吆喝:“来碗豆腐脑!”

老板娘被吓得激灵一下,起身为我去端豆腐脑,待她转身的时候我又大喊一声:“外加一个白面馒头!”

几个民工发出窃窃的笑声。

老板娘端来了豆腐脑和白面馒头,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然后她歪着身子挑衅地看着我。

“再给我来碟花生米和咸菜!”我仍然大声说。

“我耳朵不聋。”她摇摆着身子说,“你一大早晨跟我喊什么呀?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大家客气一些不好吗?”

我装做浑然不觉地继续大声说:“我说话真有那么大的声音吗了!不会吧?!我怎么没觉得?!你们说我刚才的说话声吓着你们了吗?!”我转向那几个民工,他们笑得嘴中喷出白花花的豆腐脑。

老板娘终于被我给气精神了,对待下面进来的客人就不那么蔫头蔫脑的了。我心下想:这才像个老板娘的样子。而我自己也因为大声说了一通话神清气爽,我吃光了豆腐脑和馒头。花生米卤得时间过久,味道和颜色都不好,使我联想到死人的脚指头,所以全部剩下了。

吃过饭,天蒙蒙亮了。我走出餐馆,发现做小买卖的人已经出现在各个街角了。有人吆喝馅饼,也有人吆喝瓜果糖茶,还有人在卖热气腾腾的包子。我进售票处买了一张票,然后来到长途车前。司机正钻在车下用炭火烤车,跟车的女孩子因为穿着单薄而冻得哆哆嗦嗦的。我是第一个上车的人。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霜花,我用指甲轻轻刮着霜花,不觉刮透出一个婴儿的轮廓。晨曦就透过晶莹的划痕朝我涌来,那婴儿呈现出金黄色,毛茸茸的,分外可爱。立时我想起芦苇,眼睛便湿了。

我到达鱼塔镇的时间是九点半左右。我是长途车上最早下来的乘客。汽车像甩一个弃儿似的将我丢在远离镇子的路口,就加大马力朝楚天坝去了。我像落了群的孤单的羊一样东张西望地朝鱼塔镇走去。天色寡白寡白的,太阳呈现着贫血的憔悴姿态,不远处的鱼塔镇在原野上像块补丁似的贴在那。我没有碰见任何行人和牲畜。当我走进镇子,也没有看见炊烟升起,只有老羊倌的家散发出烟火气息。那头牛仍然在厕所旁垂头站着,它的身上沾满霜雪。我一直朝那片静悄悄的原野走去,我太想在此时见到那个神秘的牧羊人了。

冬日的天空因为与大地苍茫的色调相近而没有太大的反差,所以天与地之间分野不明,天也就显得低了许多,这使得原野相对获得了一种视野上的开阔。我一眼便望见了原野上那缕炫目的黑色,他被周围翻涌的白色包围着。那便是羊群中的牧羊人了。

我一直朝他走去,朝羊群走去。我的到来使羊群一阵骚动,它们发出咩咩咩的叫声。

牧羊人消瘦了许多,他的神情似乎更为阴郁。他甩了一下鞭子,羊群便撒了欢似的朝前方奔跑。

“你一个人来的?”他沙哑地问。

我点点头。

“你们两个人生气了?”他又问。

我摇摇头。

“你在骗我。”牧羊人的神色有些紧张,“你们一定是生了气了,这我能看出来。你们为了什么生气?”

我只能如实说了:“为了孩子。”

他倒噎了一口气,睁大眼睛,焦急地等待下文。

“孩子睡醒后饿了,保姆为他沏奶,只是迟了一些,他便拍保姆的脸,并且把奶瓶打翻在地。”我盯着牧羊人的眼睛说,“我打了他。”

“你打了他?”牧羊人轻声说,“你打了他……”跟着他又问,“你打了他哪里?”

“屁股。”我说,“我知道不能打小孩子的脑袋。”

“这就对。”牧羊人艰涩地笑了,“不能打脑袋。”

“孩子他爸爸因为我打孩子跟我吵了起来。”我摊开双手,“他从来没和我吵过架,他太溺爱孩子了,昨晚我们吵得很凶。”

“小孩子不能太惯着了。”牧羊人看了一眼说,“不能不承认棍棒出孝子,可也不能从这么小就体罚他。”

“我想从小时就注意对他教育。”我说。

“你们都没有错。”半晌,他才说出一句总结式的话,然后问我,“你是偷偷溜出来的?”

“是的。”我说,“我一大早就出来了,我坐的去楚天坝的长途汽车。”

“你男人一会准来接你。”他说。

“不会的。”我说,“他根本不知道我来这。”

“他会猜到的。”牧羊人咧嘴笑笑。

我和他在原野上散着步,他的目光追寻着前方的羊群,而我的目光则放在脚下的白雪上。我问他上个礼拜为什么没有来?他叹口气说:“我家姑娘病了,病得不轻,我不能来。”

“她得的什么病?”我问。

“她不吃东西,连水都不想喝。”牧羊人忽然蹲下身子,扔下羊鞭子,用双手抱住脑袋。“大夫说她得了厌食症,她瘦得不成人样,恐怕活不长了!”他抽泣起来。

“她几岁了?”

“刚过六岁。”他呜咽着说,“她生日小,其实还不到六整岁。”

“她怎么会得了厌食症?”我想起了得这种病早逝的美国乡村女歌手卡伦·卡彭特。

“她想事……”他号陶一声道,“她想——”

“这么小的孩子就有心事?”我有些不信地说,“这怎么可能?”

“她想……”他只能悲伤地吐出这两个字。

“厌食症不是不可以治的。”我说,“带她进城看过了吗?”

“该看的都看了,就是不行,她就是不吃东西,连水也不想喝。大夫只能给她推葡萄糖维持着。”他忽然分开双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她老是想……”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说可以想办法为他引荐一位城里的医生,我还可以到他家去看看那个孩子,问她究竟想要什么,尽量满足她。

“谁也满足不了她,”他又重复说,“她想——”

“她不至于想要天上的月亮吧?”

“她想——”他只能喃喃说出这两个字。

他的悲伤使我觉得天气分外寒冷。羊群已经脱离了我们的视野。一股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哆嗦。他哭过后倒显得平静多了,他呆呆地看着前方,说:“你看——你看——”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了车声。吉普车正经过鱼塔镇朝原野驶来。

“我没说错。”他喃喃地说,“我得去看看羊群了。”

牧羊人告别我,有气无力地朝鱼塔镇走去。

吉普车一摇一晃地向我驶来,车轮搅起的雪粉纷纷扬扬,我对自己说,芦苇他爸爸来接我回家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于伟停下车,打开车门,他歪着头笑望着我:“嗨,一夜不同床就委屈了?”说着,朝我伸出一双温暖的手。

寂静

芦苇能扶着墙壁磕磕绊绊地走几步路了。每当他能多走几步而不至于摔倒时,他就得意洋洋地别过头来冲我们咿哇叫着,仿佛在欢呼他的胜利。而当他不慎摇晃着跌倒时,这小男子汉一点也没有英雄气概,他会马上撇着嘴放声大哭,直到大人把他扶起为止。过了春节,天气一天天转暖,不知不觉之中,大地上封存的积雪开始消融,一些小巷子就泥泞不堪了。天色转蓝,云彩也开始洁白地呈现,树木的枝条变得舒展柔软,总之春天正在无声地来临。

林阿姨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末从家里带回了桑桑的死讯。她回去取换季的衣服,发现邮筒里有一封来自美国的信。林阿姨一看陌生的字体便明白是有人在报告桑桑的死讯了。她战战兢兢地打开信,是桑桑的一位华人朋友写来的,她告知桑桑死于一个礼拜日的傍晚,死时极其平静,脸上还挂着笑意。现在桑桑已经被安葬了。她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喝一大口甘美的红葡萄酒,结果她如愿以偿了。

“临死还恶习不改,还要喝酒!”林阿姨颤抖地说。

“她没有给你留下任何遗言?”我问。

“没有。”林阿姨说,“她只是托她的朋友告诉我她的死讯,她连一个字都不给我留。”

“桑桑是很彻底的人。”我说,“她大概是不想让你为她难过。”

“她死了对她也许是一件幸福的事。”林阿姨缓缓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无牵无挂了。”

“别这么说,林阿姨。”我说,“还有芦苇呢。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

林阿姨没有说什么,她转身进了厨房。我悄悄地跟过去,发现她一边给芦苇沏奶一边悄悄垂泪。

“等于伟忙过这一段,天气转暖了,我们一起到鱼塔镇的原野上写生。”我说,“我们还带上芦苇。”

她在点头的一瞬我的眼前忽然现出一朵苍老的浮云,那是林阿姨满头灰白的头发,我是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衰老。

四月末的一个礼拜日,天清气朗,我们一大早就驱车从城里出发了。林阿姨抱着芦苇,芦苇的怀中则抱着牧羊人为他做的木头熊。芦苇穿着一套雪白的毛衣毛裤,神情活泼,像只淘气的小羊羔。

出城以后太阳升得高了一些,雪亮的阳光照耀着起伏的原野,由于百草萌发,那种生机勃勃广阔的绿色格外令人赏心悦目。我不由哼起了一首美国乡村歌曲《昔日重来》。这首充满伤感怀旧情绪的歌常常把我打动。它的歌唱者卡伦·卡彭特就是那个因为得了厌食症而离去的天才歌唱家。唱完歌,我蓦然想起了牧羊人,我们已有一个多月没来鱼塔镇了,不知他的女儿的病怎样了?

“也许已经好了。”于伟试图打消我的担忧,“说不定一会便能见到羊群、牧羊人和他的女儿。”

“但愿如此。”我说。

芦苇因为在居室里蜷缩了一冬,所以他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不停变幻的景色兴奋得咿呀乱叫,活泼得像只兔子。他已经长了四颗雪亮的白牙,他能喝粥和吃鱼片了。他的头发在二月二被剪了之后,的确再发出的头发就密实和黑亮了许多。他在林阿姨怀中蹦跳着,林阿姨将双手捺在他的腋下,由着他蹦跳欢叫。

春忙时节了。鱼塔镇却没有播种的迹象。我们进入小镇时感觉到的是无与伦比的寂静。炊烟疏淡,少见人影,只有一些窗前经冬而变得发脆破烂的塑料布在春风中飘动着。

“农民不在地里,而在屋里猫着,还能富起来吗?”林阿姨说。

我觉得心情有些压抑。鱼塔镇颓败的气象与周围滚滚而来的春色是那么不谐调。

我们经过老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