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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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告诉她,您既然是这里的台柱,要拿出一点身分来,别五块十块的和戏园子里要钱,到那个时候,我自然会和您去要。朱鸾笙也就信了。可是王驼子口里这样说,事实上一个钱也没讨来。其初,朱鸾笙总也没有催过。后来一日挨一日,竟没有拿钱的指望,她实在忍耐不住了,便自己找着赵德三,问他要用五十块钱。赵德三说:“朱老板,您到长辛店来,也不过十七八天,用了六七十块啦。”朱鸾笙道:“这是哪来的话?六七十块,六七十个铜子,我也没拿着。”赵德三道:“不能呀,那些钱,都是由我亲手交给王驼子的,决没有错。难道他一个钱也没给你吗?我这里有账的,不信我查给你看。”说着赵德三便捧出账簿子来,一笔一笔查给朱鸾笙看,果然不错,已经支用六七十元,朱鸾笙这一气非同小可,马上走回客店来,质问王驼子,是什么理由,吞没这些款子。王驼子见她走进门来,脚步走得很快,脸皮儿绷得铁紧,颜色是黄黄的,眼皮下垂。先是不说什么,坐在王驼子对面,目光直射在地下。停了一会儿,然后才问王驼子道:“请你问一问赵先生,他到底是给钱不给钱?若是不给钱的话,就说明了不给钱,我有我的打算。”王驼子知道她来意不善,说道:“他怎样能说不给钱呢?不过日子有点儿移动罢了。而且前几天我因为场面上他们要钱花,在赵先生那里也支动了二三十元钱。”朱鸾笙道:“二三十块钱恐怕还不止吧?”王驼子道:“另外我和赵先生借了几十元钱,那是我一个人的事。和朱老板的款子没有关系。”朱鸾笙道:“这样说,赵先生是肯给钱的了。怎样我回回问起来,你总说是不忙呢?”王驼子被她这样一问,倒逼得没有话说,用手搔了一搔头,嘴里又吸了一口气。朱鸾笙道:“别怪我当面说,你是以为我初次唱戏,就好欺侮的,是也不是?以后我的钱,我自己去拿,不劳你的驾。你用了我多少钱,咱们有账算账,照算。”王驼子道:“朱老板,你太什么了……就是为这几十块钱的话,您就生这么大的气,至于吗?”朱鸾笙究竟是个大家出身的人,见王驼子并没有热烈的抵抗,坐在那里局促不安,两只手老是浑身上下的摸痒。朱鸾笙一翻身,走出门去,一面说道:“我不管那些,用我多少钱,我扣多少钱。”说毕,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了。那王驼子见她柔懦无能,越发的不放心上,好在场面上的人,都是一党,朱鸾笙一举一动,都在他们包围中。从那天决裂起,朱鸾笙天天逼着他们要钱,最后才交十块钱出来,要和他们吵吧?唱起戏来,又要场面上作一半主的,便不敢十分得罪他。要说和王驼子讲理吧?自己举目无亲,他们人多,讲他不赢。有一日是大风天,戏园子里,也不过上座百十来个人,有一小半,还是看白戏的。赵德三这天正到戏园里来,在后台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一阵子总是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象今天这样子,大家别混了,裤子都要当掉啦。”胡金宝道:“赵先生,你这话,别对我们说啦。叫座不叫座,是台柱子的事,和我们什么相干?嘿!我早就说这一个月不成不是?好啦,再刮两天风,自己唱给自己听得了。长辛店的人,谁也到过北京,蒙市,那可不成。”朱鸾笙听到这话,好不后悔,若是在朱家安分守己,现在还是安然的做着少奶奶,何至于跑到长辛店来,住这样和鬼窟一样的客店,再说受苦能赚钱也罢了,自己身边,又是王驼子一党包围着,弄几个钱,也是好这几个坐地分赃的。听赵德三那种声音,对我已经不客气了,我还待在这里,看他的颜色吗?好在我的账还没有用过头,这时我走了,他也不能说我拐款,那些半新不旧的行头,也是废物,不唱戏要它也没有用。行李带来不多,丢了就丢了,算什么?朱鸾笙心里一起要走的念头,立刻就要走。马上把穿的衣服,打了一个小包袱,其余零用的东西,一齐丢了不要。一看手表,现在是八点钟,九点钟正有一班车,由这里到北京去。趁着天刮大风,大家都缩在屋子里,便提了那个包袱,轻轻悄悄的走出客店来。这时天已漆黑了,一阵一阵飞沙由拐弯的冷胡同里,随着风向人身上扑了来。人家的黄土墙上,安着一个破玻璃罩子,里面放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出来的不是光,只是一片黄黄的颜色,映在这寂寞的空气里。人在这惨淡的境况中走,不但不看见自己的影子,仿仿佛佛,连自己都成了一个影子。这时心里也来不及害怕,只是低着头,用眼睛望着地下,极力的向前走。到了车站上,也不是平常那样拥挤,稀稀落落三四个人,坐在屋子一个犄角上打瞌睡,朱鸾笙买了票也坐在露椅上等着。一会工夫,火车到了,朱鸾笙提着那个包袱,自走上火车去,坐在窗子边,一看车站附近,倒是电灯通亮,可是灯光以外,越发是黑气沉沉的。只听那些电线,被那掀天的大风一吹,呜呜的叫着,发出一种凄惨的声音。外面这样大的风,站台上除了火车站上几个执事人员,在惨白色的灯光下,晃晃荡荡而外,不见什么生物,只是一派荒凉景象。朱鸾笙对着窗子外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到,长辛店呀长辛店,我们再见罢。火车开了,她心里转觉又有些恋恋。心想我在长辛店,虽然不得意,究竟也是一门职业留住了我。这回到北京去,白牺牲了许多东西,依然还是飘泊无依,不见得就有好机会哩。自己不高兴,说走就走,似乎少考虑一点。但是转身一想,不走的话,在长辛店站得住脚吗?站不住,将来又往哪里跑?真和王驼子这一班人鬼混,哪一日是出头年。丢了一二百块钱东西,那算什么,当年在朱家的时候,一场小麻雀牌,还不止输这些个钱呢。想到这一层,心里又坦然起来。
当晚上到了北京,已是十一点钟了,要去找人,也不方便,便在西河沿春风旅馆去投宿,身上还带有二十多块钱,一两天内,也不必急于解决生活问题。心想在长辛店也吃苦够了,索性舒服他一晚上。便叫茶房开了一个中等房间。又叫茶房彻了一壶龙井茶,买了一些南式点心,坐在铁床上,慢慢地吃。只这时候,却有一阵嬉笑之声,送入耳鼓。朱鸾笙也是住过饭店和旅馆的人,知道这种现象,很不足为奇,所以并不留意,可是那种笑语之声,自从听得以后,有两三个钟头,还没有间断过。自己睡在床上,对着一盏孤灯,未免百感交集,一夜好睡,次日醒来,已是将近十点。梳头镜盒,本来带着的,关着门梳了一个头。因为听见楼下有卖报人叫唤的声音,打开门来,打算买份小报看看,一伸头,恰好隔壁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妇人,和她打了一个照面。朱鸾笙认得她,也是从前在一处游逛的女伴,人家都叫她程四小姐,她实在的名字却是程元贞。朱鸾笙一时不留心,便失口叫了一声“程小姐”。程元贞一见她,早就想背过脸去的,现在人家已经先行招呼了,不好不理。便欣然改着笑容,抢上前一步,执着朱鸾笙的手道:“呵哟,原来是朱少奶奶,久违啦。”说时,她的一双目光,早射在朱鸾笙屋子里。一见里面,放下一个衣裳包袱,还有一个小提箱,好像是从哪里出门来,决计不是特意到此来开房间的。朱鸾笙道:“可不是好久没见,坐着谈谈罢。没事吗?”程元贞道:“没事,很愿意和你谈谈呢。”于是朱鸾笙让进来坐,一面按铃叫茶房沏茶。茶房进门,见这一位生女客,却认得程四小姐,未免出乎意料以外,对朱鸾笙浑身上下,不住打量一番。程元贞似乎知道,瞪了茶房一眼,茶房才走了。程元贞朱鸾笙谈了一阵,才知道她现在和朱家已经脱离了关系,看那样子,也是飘泊无依。心里暗算了一会,倒以为是个合作的好伴侣。便探着她的口气问道:“朱少奶奶是由天津来吗?”朱鸾笙随口答应了一个“是”字。程元贞道:“这旅馆里价钱倒是不贵,不过长住是不大合适。”朱鸾笙道:“我在这里也是暂住一两天。让我想定了以后安身度命的法子,再作打算。”程元贞道:“要不然的话,你就搬到我那里去住,我是欢迎的。我那里是一座小小的西式房子,有七八间房子,空的多着呢。”朱鸾笙不很知道程元贞的历史,原先仿佛听见人说她和家庭脱离了关系,全靠她的姐丈供给她的费用。这样说来,她就是她姐丈的外室了。便故意问道:“府上人也不少吧?哪有许多屋子空呢。”程元贞道:“没有什么人,就只有一个老妈子,一个车夫。另外还有一位老太太,是我一房远亲,给我看屋子的。哪有什么人呢?”说到这里,朱鸾笙立刻醒悟过来。心想她既有家,为什么昨晚到旅馆里来住?昨晚上,我听隔壁屋子里有人说话,说了半夜,那就有她在内了。这样看起来,她的行动,恐怕不能十分正大光明,很后悔不该和她打招呼。虽各作各事,彼此不妨碍,但是这旅馆里的人,看见我和她认识,而且又和她住在紧隔壁,难免惹了很重大的嫌疑。怪不得茶房那样鬼头鬼脑,他还猜我不是好人呢。但是已经让程元贞谈话,也不能驱逐人家走去,只得装着不知。
这天朱鸾笙在外面找了几处朋友,心里虽然抱着求人的心事,决不能够和人见面就说起这事来,而且自己又要保存着体面,也不肯随便就说出求人的话,所以跑了一天,依旧还是回旅馆来住。偏是一进门,又遇见了程元贞。这时,程元贞不是一个人了,另外和一个男子汉在一处,看那人穿着一套白纺绸做的西装,戴着平顶草帽,架着大框眼镜,也不过三十上下年纪,极其时髦。朱鸾笙一看,心里早明白了,招呼程元贞是不好,不招呼她也不好,心里一点主意没有。那程元贞和西装少年并排而走,她却毫不在意,老远就笑着点了一个头说,你刚回来。朱鸾笙随便答应了一句,三人前后走上楼。到了房门口,大家都站在楼口的栏杆边,让茶房拿钥匙去开里。这时朱鸾笙好奇心重,要仔细看看那西装少年,究竟是怎么一等人,不免复看了一眼。那西装少年,也不知道朱鸾笙是哪一路人物,一样也偷看她。在此彼此要看之时,打了一个照面,那西装少年要表示大方,索性带着笑容,和她点了一个头,朱鸾笙觉得这人,也并不是那样可以讨厌的浮滑子弟,礼尚往来,不能藐视人家,因此也微微的点了一个头。茶房刚将两处房间打开,随后从楼下走上来一人。这人穿着一件蓝印度纱的长衫,手上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当着扇子摇了上来。程元贞回头一看见,便道:“客先到了,你主人翁才来。’哪人对西装少年拱了一拱手,说道:“对不住。但是还不算晚,你们也是刚到呢。”少年笑道:“不要紧,主人翁没到,有主人婆招待,那也是一样。”说着话,三人一同进那边的房间去了。朱鸾笙这才知道那西装少年是一位客,和程元贞没有关系。
进得屋里,刚坐下一会儿,茶房捧着一本油纸糊面的菜单进来,说道:“晚饭给您预备一点什么菜?”朱鸾笙将菜单子接过来,翻了一翻,还没有说要什么菜呢,程元贞进来了,便对朱鸾笙道:“晚上没事吗?”朱鸾笙道:“没事。”程元贞道:“你不必要菜了。回头咱们出去吃一点东西,一块儿听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