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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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王世名自想了一回道:“若是执命,无有不简尸之理。不论世情敌他不过,
纵是偿得命来,伤残父骨,我心何忍?只存着报仇在心,拚得性命,那处不着了
手?何必当官拘着理法,先将父尸经这番惨酷?又三推六问,几年月日才正得典
刑?不如目今权依了他们处法,诈痴佯呆,住了官司,且保全了父骨,别图再报。”
回复族长道:“父亲委是冤死,但我贫家,不能与做头敌,只凭尊长所命罢了。”
族长大喜,去对王俊说了,主张将王俊膏腴田三十亩与王世名,为殡葬父亲、养
膳老母之费。王世名同母当官递个免筒,族长随递个息词,永无翻悔。王世名一
一依听了,来对母亲说道:“儿非见利忘仇,若非如此,父骨不保。儿所以权听
其处分,使彼绝无疑心也。”世名之母,妇女见识,是做人家念头重的,见得了
这些肥田,可以享受,也自甘心罢了。
世名把这三十亩田所收花利,每岁藏贮封识,分毫不动。外边人不晓得备细,
也有议论他得了田业、息了父命的,世名也不与人辨明。王俊怀着鬼胎,倒时常
以礼来问候叔母。世名虽不受他礼物,却也象毫无嫌隙的,照常往来。有时撞着
杯酒相会,笑语酬酢,略无介意。众人又多有笑他忘了父仇的。事已渐冷,径没
人提起了。怎知世名日夜提心吊胆,时刻不忘!悄地铸一利剑,镂下两个篆字,
名曰“报仇”,出入必佩。请一个传真的绘画父像,挂在斋中,就把自己之形,
也图在上面,写他持剑侍立父侧。有人问道:“为何画作此形?”世名答道:
“古人出必佩剑,故慕其风,别无他意。”有诗为证:戴天不共敢忘仇?画笔常
将心事留。说与旁人浑不解,腰间宝剑自飕飕。且说王世名日间对人嘻笑如常,
每到归家,夜深人静,便抚心号恸。世名妻俞氏晓得丈夫心不忘仇,每对他道:
“君家心事,妾所洞知。一日仇死君手,君岂能独生?”世名道:“为了死孝,
吾之职分,只恐仇不得报耳!若得报,吾岂愿偷生耶?”俞氏道:“君能为孝子,
妾亦能为节妇。”世名道:“你身是女子,出口大易,有好些难哩!”俞氏道:
“君能为男子之事,安见妾身就学那男子不来?他日做出便见。”世名道:“此
身不幸,遭罹仇难,娘子不以儿女之见相阻,却以男子之事相勉,足见相成了。”
夫妻各相爱重。
五载之内,世名已得游泮,做了秀才,妻俞氏又生下一儿。世名对俞氏道:
“有此呱呱,王氏之脉不绝了。一向怀仇在心,隐忍不报者,正恐此身一死,斩
绝先祀,所以不敢轻生做事,如今我死可瞑目!上有老母,下有婴儿,此汝之责,
我托付已过,我不能再顾了。”遂仗剑而出。也是王俊冤债相寻,合该有事。他
新相处得一个妇女在乡间,每饭后不带仆从,独往相叙。世名打听在肚里,晓得
在蝴蝶山下经过,先伏在那边僻处了。王俊果然摇摇摆摆,独自一人踱过岭来。
世名正是恩人相见,分外眼明。仇人相见,分外眼睁。看得明白,飕的钻将过来,
喝道:“还我父亲的命来!”王俊不堤防的吃了一惊,不及措手,已被世名劈头
一剁。说时迟,那时快,王俊倒在地下挣紥。世名按倒,枭下首级,脱件衣服下
来包裹停当,带回家中。见了母亲,大哭拜道:“儿已报仇,头在囊中。今当为
父死,不得侍母膝下了。”拜罢,解出首级到父灵位前拜告道:“仇人王俊之头,
今在案前,望父阴灵不远,儿今赴官投死去也。”随即取了历年所收田租帐目,
左手持刀,右手提头,竟到武义县中出首。
此日县中传开,说王秀才报父仇杀了人,拿头首告,是个孝子。一传两,两
传三,哄动了一个县城。但见:人人竖发,个个伸眉。竖发的恨那数载含冤,伸
眉的喜得今朝吐气。挨肩叠背,老人家挤坏了腰脊厉声呼;裸袖舒拳,小孩子踏
伤了脚指号咷哭。任侠豪人齐拍掌,小心怯汉独惊魂。王世名到了县堂,县门
外喊发连天,何止万人挤塞!武义县陈大尹不知何事,慌忙出堂坐了,问其缘故。
王世名把头与剑放下,在阶前跪禀道:“生员特来投死。”陈大尹道:“为何?”
世名指着头道:“此世名族人王俊之头,世名父亲被此人打死,昔年告得有状。
世名法该执命,要他抵偿,但不忍把父尸简验,所以只得隐忍;今世名不烦官法,
后刃其人,以报父仇,特来投到请死,乞正世名擅杀之罪。”大尹道:“汝父之
事,闻和解已久,如何忽有此举?”世名道:“只为要保全父尸,先凭族长议处,
将田三十亩养膳老母。世名一时含糊应承,所收花息,年年封贮,分毫不动,今
既已杀却仇人,此项义不宜取,理当入官,写得有簿籍在此,伏乞验明。”大尹
听罢,知是忠义之士,说道:“君行孝子之事,不可以文法相拘。但事干人命,
须请详上司,为主,县间未可擅便,且召保候详。王俊之头,先着其家领回候验。”
看的人恐怕县官难为王秀才,个个伸拳裸臂,候他处分。见说申详上司,不拘禁
他,方才散去。
陈大尹晓得众情如此,心里大加矜念,把申文多写得恳切,说“先经王俊殴
死王良是的。今王良之子世名报仇杀了王俊,论来也是一命抵一命;但王世名不
由官断,擅自杀人,也该有罪。本人系是生员,特为申详断决。”申文之外,又
加上禀揭,替他周全,说“孝义可敬,宜从轻典”。上司见了,也多叹羡,遂批
与金华县汪大尹,会同武义审决这事。汪大尹访问端的,备知其情,一心要保全
他性命,商量道:“须把王良之尸一简,若果然致命伤重,王俊原该抵偿,王世
名杀人之罪就轻了。”会审之时,汪大尹如此倡言。王世名哭道:“当初专为不
忍暴残父尸,故隐忍数年,情愿杀人而自死。岂有今日仇已死了,反为要脱自身,
重简父尸之理?前日杀仇之日,即宜自杀。所以来造邑庭,正来受朝庭之法,非
求免罪也!大人何不见谅如此?”汪大尹道:“若不简父尸,杀人之罪,难以自
解。”王世名道:“原不求解,望大人放归别母,即来就死。”汪尹道:“君是
孝子烈士,自来投到者,放归何妨?但事须断决,可归家与母妻再一商量。倘肯
把父尸一简,我就好周全你了。此本县好意,不可错过。”
王世名主意已定,只不应承。回来对母亲说汪大尹之意。母亲道:“你待如
何?”王世名道:“岂有事到今日,反失了初心?儿久已拚着一死,今特来别母
而去耳!”说罢,抱头大哭。妻俞氏在旁,也哭做了一团。俞氏道:“前日与君
说过,君若死孝,妾亦当为夫而死。”王世名道:“我前日已把老母与婴儿相托
于你,我今不得已而死,你与我事母养子,才是本等,我在九原亦可瞑目。从死
之说,万万不可,切莫轻言!”俞氏道:“君向来留心报仇,誓必身死,别人不
晓,独妾知之。所以再不阻君者,知君立志如此。君能捐生,妾亦不难相从,故
尔听君行事。今事已至此,若欲到底完翁尸首,非死不可。妾岂可独生以负君乎!”
世名道:“古人言:‘死易,立孤难。’你若轻一死,孩子必绝乳哺,是绝我王
家一脉,连我的死也死得不正当了。你只与我保全孩子,便是你的大恩。”俞氏
哭道:“既如此,为君姑忍三岁。三岁之后,孩子不须乳哺了,此时当从君地下,
君亦不能禁我也!”正哀惨间,外边有二三十人喧嚷,是金华、武义两学中秀才
与王世名曾往来相好的,乃汪、陈两令央他们来劝王秀才。还把前言来讲道:
“两父母意见相同,只要轻兄之罪。必须得一简验,使仇罪应死,兄可得生。特
使小弟辈来达知此意,与兄商量。依小弟辈愚见,尊翁之死,实出含冤,仇人本
所宜抵。今若不从简验,兄须脱不得死罪,是以两命抵得他一命,尊翁之命,原
为徒死。况子者亲之遗体,不忍伤既死之骨,却枉残现在之体,亦非正道。何如
勉从两父母之言,一简以白亲冤,以全遗体,未必非尊翁在天之灵所喜,惟兄熟
思之。”王世名道:“诸兄皆是谬爱小弟,肝膈之言。两令君之意,弟非不感激。
但小弟提着简尸二字,便心酸欲裂,容到县堂再面计之。”众秀才道:“两令之
意,不过如此。兄今往一决,但得相从,事体便易了。弟辈同伴兄去相讲一遭。”
王世名即进去拜了母亲四拜,道:“从此不得再侍膝下了。”又拜妻俞氏两拜,
托以老母幼子。大哭一场,噙泪而出,随同众友到县间来。
两个大尹正会在一处,专等诸生劝他的回话。只见王世名一同诸生到来,两
大尹心里暗喜道:“想是肯从所议,故此同来也。”王世名身穿囚服,一见两大
尹即称谢道:“多蒙两位大人曲欲全世名一命。世名心非木石,岂不知感恩?但
世名所以隐忍数年,甘负不孝之罪于天地间,靦颜嘻笑者,正为不忍简尸一事。
今欲全世名之命,复致残久安之骨,是世名不是报仇,明是自杀其父了。总是看
得世名一死太重,故多此议论。世名已别过母妻,特来就死,惟求速赐正罪。”
两大尹相顾持疑,诸生辈杂遝乱讲,世名只不改口。汪大尹假意作色道:“杀人
者死。王俊既以殴死致为人杀,论法自宜简所殴之尸有伤无伤,何必问尸亲愿简
与不愿简!吾们只是依法行事罢了。”王世名见大尹执意不回,愤然道:“所以
必欲简视,止为要见伤痕,便做道世名之父毫无伤,王俊实不宜杀,也不过世名
一死当之,何必再简?今日之事,要动父亲尸骸必不能够;若要世名性命,只在
顷刻可了,决不偷生以负初心!”言毕,望县堂阶上一头撞去,眼见得世名被众
人激得焦燥,用得力猛,早把颅骨撞碎,脑浆迸出而死。囹圄自可从容入,何必
须臾赴九泉?只为书生拘律法,反令孝子不回旋。
两大尹见王秀才如此决烈,又惊又惨,一时做声不得。两县学生一齐来看王
秀才,见已无救,情义激发,哭声震天,对两大尹道:“王生如此死孝,真为难
得。今其家惟老母、寡妻、幼子,身后之事,两位父母主张从厚,以维风化。”
两大尹不觉垂泪道:“本欲相全,岂知其性烈如此!前日王生曾将当时处和之产,
封识花息,当官交明,以示义不苟受;今当立一公案,以此项给其母妻,为终老
之资,庶几两命相抵。独多着王良一死无着落,即以买和产业周其眷属,亦为得
平。”诸生众口称是。两大尹随各捐俸金十两,诸生共认捐三十两,共成五十两,
召王家亲人来将尸首领回,从厚治丧。两学生员为文以祭之云:“呜呼王生,父
死不鸣。刃加仇颈,身即赴冥。欲全其父,宁弃其生。一时之死,千秋之名,哀
哉尚飨!”诸生读罢祭文,放声大哭。哭得山摇地动,闻之者无不泪流。哭罢,
随请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