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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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到庄严法相前?陈祈衔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拜上殿来,将心中之事,是长
是短,照依在社神面前时一样,表白了一遍。只听得幡帷里面,仿佛有人声到耳
朵内道:“可到夜间来。”陈祈吃了一惊,晓得灵感,急急站起,走了出来。候
到天色晚了,陈祈是气忿在胸之人,虽是幽暗阴森之地,并无一些畏怯。一直走
进殿来,将黄纸状在烛上点着火,烧在神前炉内了,照旧通诚拜祷。已毕,又听
得隐隐一声道:“出去。”陈祈亲见如此神灵,明知必有报应。不敢再渎,悚然
归家。此时是绍兴四年四月二十日。
陈祈时时到毛烈家边去打听,过了三日,只见说毛烈死了。陈祈晓得蹊跷。
去访问邻舍间,多说道:“毛烈走出门首,撞见一个着黄衣的人,走入门来揪住。
毛烈奔脱,望里面飞也似跑,口里喊道:‘有个黄衣人捉我,多来救救。’说不
多几句,倒地就死。从不见死得这样快的。”陈祈口里不说,心里暗暗道是告的
阴状有应,现报在我眼里了。又过了三日,只见有人说,大胜寺高公也一时卒病
而死。陈祈心里疑惑道:“高公不过是原中,也死在一时,看起来莫不要阴司中
对这件事么?”不觉有些恍恍惚惚,走到家里,就昏晕了去。少顷醒将转来,分
付家人道:“有两个人追我去对毛烈事体,闻得说我阳寿未尽,未可入殓。你们
守我十来日着,敢怕还要转来。”分付毕,即倒头而卧,口鼻俱已无气。家人依
言,不敢妄动,呆呆守着,自不必说。
且说陈祈随了来追的人竟到阴府,果然毛烈与高公多先在那里了。一同带见
判官,判官一一点名过了,问道:“东岳发下状来,毛烈赖了陈祈三千银两。这
怎么说?”陈祈道:“是小人与他赎田,他亲手接受。后来不肯还原券,竟赖道
没有。小人在阳间与他争讼不过,只得到东岳大王处告这状的。”毛烈道:“判
爷,休听他胡说。若是有银与小人时,须有小人收他的执照。”判官笑道:“这
是你阳间哄人,可以借此厮赖。”指着毛烈的心道:“我阴间只凭这个,要什么
执照不执照!”毛烈道:“小人其实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业镜过来。旁边一
个吏就拿着铜盆大一面镜子来照着毛烈。毛烈、陈祈与高公三人一齐看那镜子里
面,只见里头照出陈祈交银,毛烈接受,进去付与妻子张氏,张氏收藏,是那日
光景宛然见在。判官道:“你看我这里可是要什么执照的么?毛烈没得开口。陈
祈合着掌向空里道:“今日才表明得这件事。阳间官府要他做什么干?”高公也
道:“元然这银子果然收了,却是毛大哥不通。”当下判官把笔来写了些什么,
就带了三人到一个大庭内。只见旁边列着兵卫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什么人,
远望去是冕旒衮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说了一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来,将
毛烈枷了,口里大声分付道:“县令听决不公,削去已后官爵。县吏丘大,火焚
其居,仍削阳寿一半。”又唤僧人智高问道:“毛烈欺心事,与你商同的么?”
智高道:“起初典田时,曾在里头做交易中人。以后事体多不知道。”又唤陈祈
问道:“赎田之银,固是毛烈要赖欺心。将田出典的缘故,却是你的欺心。”陈
祈道:“也是毛烈教道的。”王者道:“这个推不得,与智高僧人做牙侩一样,
该量加罚治。两人俱未合死,只教阳世受报。毛烈作业尚多,押入地狱受罪!”
说毕,只见毛烈身边就有许多牛头夜叉,手执铁鞭、铁棒赶得他去。毛烈一
头走,一头哭,对陈祈、高公说道:“吾不能出头了。二公与我传语妻子,快作
佛事救援我。陈兄原券在床边木箱之内,还有我平日贪谋强诈得别人家田宅文券,
共有一十三纸,也在箱里。可叫这一十三家的人来一一还了他,以减我罪。二公
切勿有忘!”陈祈见说着还他原契,还要再问个明白,一个夜叉把一根铁棍在陈
祈后心窝里一捣,喝道:“快去!”
陈祈慌忙缩退,飒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只见妻子坐在床沿守着。问他时
节,已过了七昼夜。妻子道:“因你分付了,不敢入殓。况且心头温温的,只得
坐守。幸喜得果然还魂转来。毕竟是毛烈的事对得明白否?”陈祈道:“东岳真
个有灵,阴间真个无私,一些也瞒不得。大不似阳世间官府没清头没天理的。”
因把死去所见事体备细说了一遍。抖擞了精神,坐定了性子一回,先叫人到县吏
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被火烧得精光,止烧得这一家火就息了。陈祈越加敬信。
再叫人到大胜寺中访问高公,看果然一同还魂?意思要约他做了证见,索取毛家
文券。人回来说:“三日之前,寺中师徒已把他荼毗了。”说话的,怎么叫做
“荼毗”?看官,这就是僧家西方的说话,又有叫得“阇维”的,总是我们华言
“火化”也。陈祈见说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惊道:“他与我同在阴间,说阳
寿未尽,一同放转世的。如何就把来化了?叫他还魂在何处?这又是了不得的事
了,怎么收场?”
陈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见了毛家儿子,问道:“尊翁故世,
家中有什么影响否?”毛家儿子道:“为何这般问及?”陈祈道:“在下也死去
七日,倒与尊翁会过一番来,故此动问。”毛家儿子道:“见家父光景如何?有
甚说话否?”陈祈道:“在下与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只因不还我典田文书,有
这些争讼。昨日到亏得阴间对明,说文书在床前木箱里面,所以今日来取。”毛
家儿子道:“文书便或者在木箱里面,只是阴间说话,谁是证见,可以来取?”
陈祈道:“有到有个证见,那时大胜寺高师父也在那里同见说了,一齐放还魂的。
可惜他寺中已将他身尸火化,没了个活证。却有一件可信,你尊翁还说另有一十
三家文券,也多是来路不明的田产。叫还了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轻些。又叫替
他多做些佛事。这须是我造不出的。”毛家儿子听说,有些呆了。你道为何?元
来阴间镜照出毛妻张氏同受银子之时,张氏在阳间恰像做梦一般,也梦见阴司对
理之状。曾与儿子说过,故听得陈祈说着阴间之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走进去
与母亲说知,张氏道:“这项银子委实有的。你父亲只管道便宜了他,勒掯着文
书不与他,意思还要他分外出些加添。不道他竟自去告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赖了,
又不料死得这样诧异。今恐怕你父亲阴间不宁,只该还了他。既说道还有一十三
纸,等明日一总翻将出来,逐一还罢。”毛家儿子把母亲说话对陈祈说了。陈祈
道:“不要又象前番,回了明日,渐渐赖皮起来。此关系你家尊翁阴间受罪,非
同阳间儿戏的。”毛家儿子道:“这个怎么还敢。”陈祈当下自去了。
毛家儿子关了门进来。到了晚间,听得有人敲门。开出去却又不见,关了又
敲得紧。问是那个,外边厉声答道:“我是大胜寺中高和尚。为你家父亲赖了典
田银子,我是原中人,被阴间追去做证见。放我归来,身尸焚化,今没处去了。
这是你家害我的,须凭你家里怎么处我?”毛家儿子慌做一团,走进去与母亲说
了。张氏也怕起来,移了火,同儿子走出来。听听外边,越敲得紧了,道:“你
若不开时,我门缝里自会进来。”张氏听着果然是高公平日的声音,硬着胆回答
道:“晓得有累师父了。而今既已如此,教我们母子也没奈何,只好做些佛事超
度师父罢。”外边鬼道:“我命未该死,阴间不肯收留;还有世数未尽,又去脱
胎做人不得,随你追荐阴功也无用处,直等我世数尽了才得托生。这些时叫我在
那里好?我只是守住在你家不开去了。”毛家母子只得烧些纸钱,奠些酒饭,告
求他去。鬼道:“叫我别无去处,求我也没干。”毛家母子没奈何,只得局局蹐
蹐过了一夜。第二日急急去寻请僧道做道场,一来追荐毛烈,二来超度这个高公。
母子亲见了这些异样,怎敢不信?把各家文券多送去还了。
谁知陈祈自得了文券之后,忽然害起心痛来,一痛发便待死去。记起是阴中
被夜叉将铁棍心窝里捣了一下之故,又亲听见王者道“陈祈欺心,阳世受报”,
晓得这典田事是欺心的,只得叫三个兄弟来,把毛家赎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却
是心痛仍不得止。只因平日掌家时,除典田之外,他欺心处还多。自此每一遭痛
发,便去请僧道保禳,或是东岳烧献。年年所费,不计其数。此病随身,终不得
脱体。到得后来,家计倒比三个兄弟消耗了。
那毛家也为高公之鬼不得离门,每夜必来扰乱,家里人口不安。卖掉房子,
搬到别处,鬼也随着不舍。只得日日超度,时时斋醮。以后看看声音远了些,说
道:“你家福事做得多了。虽然与我无益,时常有神佛在家,我也有些不便。我
且暂时去去,终是放你家不过的。”以后果然隔着几日才来。这里就做法事退他,
或做佛事度他。如此缠帐多时,支持不过,毛家家私也逐渐消费下来。以后毛家
穷了,连这些佛事、法事多做不起了,高公的鬼也不来了。
可见诈欺之财,没有得与你入己受用的。阴司比阳世间公道,使不得奸诈,
分毫不差池,这两家显报自不必说。只高公僧人,贪财利,管闲事,落得阳寿未
终,先被焚烧,虽然为此搅破了毛氏一家,却也是僧人的果报了。若当时徒弟们
不烧其尸,得以重生,毕竟还与陈祈一样,也要受此现报,不消说得的。人生作
事,岂可不知自省?阳间有理没处说,阴司不说也分明。若是世人终不死,方可
横心自在行。又有人道这诗未尽,翻案一首云:阳间不辨到阴间,阴间仍旧判阳
还。纵是世人终不死,也须难使到头顽。
卷十七 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
诗曰:
万里桥边薛校书,枇杷窗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这四句诗,乃唐人赠蜀中妓女薛涛之作。这个薛涛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韦
皋做西川节度使时,曾表奏他做军中校书,故人多称为薛校书。所往来的是高千
里、原微之、杜牧之一班儿名流。又将浣花溪水造成小笺,名曰“薛涛笺”。词
人墨客得了此笺,犹如拱璧。真正名重一时,芳流百世。
国朝洪武年间,有广东广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随父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
任。那孟沂生得风流标致,又兼才学过人,书画琴棋之类,无不通晓。学中诸生
日与嬉游,爱同骨肉。过了一年,百禄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亲心里舍不得他去。
又且寒官冷署,盘费难处。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
子坐坐,一来可以早晚读书,二来得些馆资,可为归计。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
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要请一馆宾,众人遂将孟沂力荐于张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