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森林-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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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任由悲伤的黑色水流将我吞噬,丝毫没有挣扎的念头。
直到过了那个失恋的“头七”后,我才一点一滴试图振作与抵抗。
然后又开始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或许是因为我对刘玮亭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在苇庭离去后,
我已经不需要刻意压抑想起刘玮亭的念头,
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那些欲望甚至可以盖过想起苇庭时的悲伤。
这并不意味着刘玮亭在我心里的分量超过苇庭,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苇庭的离去有点像是亲人的死去,除了面对悲伤、走出悲伤外,
根本无能为力。
而刘玮亭像是一件未完成的重要的事,只要一天不完成便会卡在心中。
它是成长过程的一部分,我必须要完成它,生命才能持续向前。
为了逃离想起苇庭时的悲伤,我努力检视跟苇庭在一起时的不愉快。
如果很想忘记一个人却很难做到,就试着去记住她的不好吧。
虽然这是一种懦弱的想法,但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来让我振作。
可是在回忆与苇庭相处的点滴中,除了她到台北之后我们偶有争执外,
大部分的回忆都是甜美的,一如她的笑容。
为了要挑剔她的不好,反而更清楚知道她的好,这令我更加痛苦。
当我想要放弃这种懦弱的想法而改用消极的逃避策略时,
突然想起我跟她第一次到安平海边看夕阳时,我们的对话:
“谢谢你没拒绝我。”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也许苇庭并非接受我,她只是沉溺在情书的浪漫感觉里。
所以只要我不是差劲的人,她便容易接受我。
当我们在一起时,虽然我的表现不算好,但也许对她而言,
每天能在一起谈笑就是浪漫。
第三章(5)
随着分离两地,见面的机会骤减,而她对浪漫的需求却与日俱增,
因此我在这方面的缺陷便足以致命。
或许这样想对她并不公平,但却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
起码我不必天天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到底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她要离开我?
这类问题像是泥沼,一旦踏入只会越陷越深。
决定要重新过日子后,我把她退回来的情书和那几千张红色小卡片,
都收进楼上的房间。
这样我便不会触景伤情,但也不至于完全割舍掉这段回忆。
楼上的房间很杂乱,竟然找不出干净的角落来摆东西。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干脆花了两天的时间清理一番。
把确定不要的杂物丢掉,并把剩下的东西收拾整理好后,
我便得以一窥这房间的全貌。
单人床贴墙靠着,对面的墙上有很大的窗,勉强算是落地窗,
因为窗台离地板仅约10公分左右。
拉开窗帘后,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正对着屋后一棵枝叶茂密的树。
风起时,树上的枝叶会轻拂着窗户的玻璃,隐约可以听到声音。
我听了一会儿树木的低语,全身很快放松,然后进入梦乡。
醒来时脸已背对着窗而几乎贴着靠床的墙,而且眼前有一团小黑影。
戴上眼镜仔细一看,原来墙上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写了很多字,
很像几千只黑色的蚂蚁爬在墙上。
这些文字像是心情记事,并不像厕所或是风景区的留言那样浅薄。
墙上的留言是从很深的心底爬出,化为文字,逐字逐句记录在墙上。
每则留言的字数不一,有的不到十个字,有的将近一百字,
但最后都一定写上日期。
留言并未按照日期在墙上规律排列,而且时间间隔也不一定,
有时三天写一则,有时隔半个多月。
当初写字的人应该是在想抒发时,便随便在空白处填上心情。
由于字写得很小,我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才将这些留言看完。
“我要走了。寻找另一面可以陪我一起等待的墙。”
这是他最后一则留言,时间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前一年。
我想他一定是个寂寞的人,只能跟墙壁说心事,
而且这些心事几乎没有快乐的成分。
或许他在快乐时不习惯留言,但对一口气看完这些留言的我,
只觉得他很寂寞。
陷入苇庭离去而悲伤的我,不禁起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看了一眼窗外的树,便下床找了只笔,
也在墙上写下:
“正式告别苇庭,孔雀要学着开屏。”
然后留下时间。
从此只要我无法排解想起苇庭时的悲伤,就在那面墙上写字。
说来奇怪,只要我留完言,便觉得畅快无比。
在某种意义上,这面墙像是心灵的厕所,虽然这样比喻有些粗俗。
渐渐地,留言的时间间距越来越长,留言的理由也跟苇庭越来越无关。
我很感激那面墙,它让我能自由地抒发心里的悲伤。
悲伤这东西在心里积久了并不会发酵成美酒,只会越陈越酸苦。
只有适时适当地释放,才能走出悲伤。
我把过去的我留在墙上,重新面对每一天。
既然无法摆脱孔雀的形象,就当个开屏的孔雀吧。
屋外突然响起电铃声,我走出房间,打开院子的门。
“荣安!”
我很惊讶,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同学。”门外的荣安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说,
“念我的名字时,请不要放太多的感情。”
虽然荣安只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此刻却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荣安在外岛当兵,服兵役期间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其中有一次,我和苇庭还一起请他吃饭。
我记得荣安拼命讲我的好话,苇庭还直夸他很可爱。
荣安退伍后到台北工作,工地在台北火车站附近。
那是捷运工程的工地,隧道内的温度常高达40度以上。
还跟苇庭在一起时,曾在找完她而要回台南前,顺道去找他。
那时跟他在隧道内聊天,温度很高,我们俩都打赤膊。
他说有机会要请我和苇庭吃饭,只可惜没多久我和苇庭就分手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问。
“我现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说。
“啊?”我有些惊讶,“你不在台北了吗?”
“天啊!”他更惊讶,“台北捷运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吗?”
我看着荣安,屈指算了算,原来我跟苇庭分手已经超过一年了。
“时间过得好快,没想到我已过了一年不问世事的生活。”我说。
“你在说什么?”荣安睁大眼睛,似乎很疑惑。
“没事。”我说,“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
“好啊。”他说,“可惜你女朋友不在台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饭。”
这次轮到我睁大眼睛,没想到荣安还是不改一开口便会说错话的习惯。
“我跟她已经……”
我将一枝笔立在桌上,然后用力吹出一口气,笔掉落到地上。
“你们吹了吗?”荣安说。
“嗯。”我点点头。
“吹了多久?”
“超过一年了。”
“为什么会吹?”
“这要问她。”
说完后我用力咳嗽几声,想提醒荣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你可以忘掉她吗?”荣安竟然又继续问。
我瞄了他一眼后,淡淡地说:“应该可以。”
“这很难喔!”荣安无视我的眼神和语气,“人家常说爱上一个人只要
一分钟,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话,恐怕……”
我捡起地上的笔,将笔尖抵住他的喉咙,说:“恐怕怎样?”
“不说了。”他哈哈大笑两声后,迅速往后避开,说:“吃宵夜吧。”
我随便找了家面摊请荣安吃面,面端来后他说:
“太寒酸了吧。”
“我是穷学生,只能请你吃这个。”我说。
“你还记得班上那个施祥益吧?”
“当然记得。”我说,“干吗突然提他?”
“他现在开了好几家补习班,当上大老板了。”
“那又如何?”我低头吃面,对这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你和他都是选孔雀的人,他混得这么好,你还在吃面。”荣安说。
我没答腔,伸出筷子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放进我碗里。
“你这只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干吗?”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又伸出筷子再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
“喂!”荣安双手把碗端开,“再夹就没肉了。”
“你只要闭嘴我就不夹。”
第三章(6)
荣安乖乖地闭上嘴巴,低头猛吃面,没一会工夫便把面吃完。
他吃完面便端起碗喝汤,把碗里的汤喝得一滴不剩后,
又开始说起施祥益的种种。
我无法再从他碗里夹走任何东西,只好专心吃面,尽量不去理他。
其实关于施祥益,我比荣安还清楚,因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学。
但自从大学时代的新车兜风事件之后,我便不想跟这个人太接近。
施祥益在研究所时期并不用功,只热衷他的补习班事业。
那时班上常有同学问他:既然想开补习班,为何还要念研究所?
他总是回答:“我需要高一点的文凭,补习班才容易招生啊!”
他毕业后,补习班的事业蒸蒸日上,目前为止开了四家左右。
曾有同学去他的补习班兼课,但最后受不了他对钱的斤斤计较而离开。
两年前班上有个同学结婚,他在喜宴现场告诉我说他忘了带钱,
拜托我先帮他包个两千块红包,我便帮他垫了两千块。
在那之后,班上陆续又有三个同学结婚,每次他在喜宴现场碰到我,
总是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虽然我不相信他这个大老板身上连两千块也没有,但我始终没回嘴。
同学们每次提到施祥益,语气总是充满羡慕和嫉妒。
而我对他却有一种厌恶的感觉。
我厌恶自己竟然像他一样,都是选孔雀的人。
“你没参加施祥益的婚礼吧?”荣安又说,“我有参加喔。”
“那又如何?”我降低语气的温度,希望荣安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你知道吗?他老婆也是选孔雀的人耶!”
“那又如何?”我的语气快结冰了。
“或许你也该找个选孔雀的女生……”
他话没说完,我迅速起身去结账,再把他从座位上拉起,直接拉回家。
一路上他只要开口想说话,我便捂住他的嘴巴。
“喂。”一进家门,我便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
“新化离台南只要20分钟的车程而已。”
“那又如何?”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已经是我今晚的口头禅了。
“我今晚睡这里,明天一早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