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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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一迟。”
鲜于佶向霍生道:“如此说,我们来早了些,还去家中看看再来,何如?”店主道:“功名大事,没有个打回头的道理,就在寒舍将就住一住,一两月光阴,也是容易过的。”鲜生道:“也说得有理。只是清清的,住在这几间房子里,面朝人家‘子曰’、‘子曰’,这却挨不过。还在有趣的所在走一走,耍一耍,才好。”
霍生笑将起来。鲜于佶道:“老兄笑怎么?想是笑小弟才到这里,就要闲游,如此没坐性的?”霍生道:“不是笑老兄,小弟有桩心事。”鲜于佶道:“老兄心事,小弟猜着了。”遂附霍生耳边道:“可是这个人?”霍生大笑道:“瞒不过了。店主人,我问你,我昔年在此相会的女客华行云,在家好么?”姚店主答道:“闻得云娘自别了相公,一心心只要相从,如今也不十分留客了。”霍生闻听,遂念道:“轻风细雨梅花润,走马先过碧玉家。”按下鲜、霍二生在店中等候场期不题。
却说安禄山现为范阳节度使,天生异种,滥受国恩,聚草屯粮,私畜铁骑。凡他节制诸镇,受他要挟,论起理来,朝廷待他何等隆重;论他自己,富贵已极,也该知些进退才是。谁想他偏偏不安本分,要生妄想,说道:“争奈杨国忠这老儿,与那达奚珣一班的人,常在朝廷说谮咱家,说咱原是奸人,必萌异志,仔细思量起来,咱在边境,他们在里面,到底出不得这狗头算计。因此上整顿人马,直犯长安。你看所过州县,望风瓦解,近日又差何千年、高邀两人,假献射生手为名,掳了杨光翙,赚破太原城池,好歹歇马数日,刻期就要渡河,这都不在话下。今日天气晴和,众军士,前去帐外沙地上打围一遭。”
众军闻听,不敢怠慢,摆开围场,一齐喧喝,草坡中烘起兔来。或撒犬,或鹰或箭射,纷纷扬扬,乱乱腾腾,打猎一番,得了许多野物。军士上前道:“禀大王,可以消停片时,等众人马略歇一歇。”安禄山道:“使得,使得。”
只见禄山坐在毡上,命女乐奏乐、奉酒,真个美女递酒,弹起琵琶,歌的歌、唱的唱,舞裙飘洒,韵响叮当,痛饮了一会,天色已晚,吩咐回围。
正是:
乱云飞碛满渔阳,旧是蚩尤古战场;
飞骑归鞍挂双兔,弯弓犹自射黄羊。
将禄山欲犯长安,暂且按住,至于行云故事,须待下回分解。
第三回 旧知交款留文士 重相会写赠春容
话说长安一个妓女,姓华,小字行云,生得雅秀,天然姿容,真是门户班头,平康领袖。虽然品贱,绝不轻狂,胸中常常有从良之心,但未遇厮称儿郎,所以未敢轻举。自从前年逢着茂陵才子霍秀夫,与他有旧。只因初逢,不肯起齿,也存着交浅,不敢言深之意。幸喜目前又来应试,因场期尚远,寄遇京师,行云因接来暂同居住,以便读书。说道:“你看霍郎聪后多才,至诚不假,私心暗约,可托终身。今日小雨初晴,瓶花香绽,明窗净几,甚是可人,不免请霍郎出来闲话一回。霍相公,有请!”
霍生闻听,转出画阁,见了行云说道:“曲意款留,一言难谢!”行云道:“霍郎说那里话。只是陋巷茅檐,恐怕不是你看花人住的所在。”霍生含笑道:“各色花都不讲,只这一朵解语花儿,饶他踏遍曲江,也没处寻得。”行云微笑。霍生望桌上看了看,问:“云娘,这桌上手卷是什么画?”行云答道:“邻舍女伴家借来看的,是一卷《昭君上马图》。”霍生展开一看,道:“果然画得好。云娘我看你的天姿出色,与这画上昭君,分明一般模样,不差甚么。”行云道:“诸般不像,只是桃花薄命,流落青楼,也与他出塞的苦,没甚差别!”
说完,不觉伤感起来。霍生道:“云娘,不必烦恼,小生一向略晓得几笔丹青。你看,今日流莺啼树,粉蝶过墙,风景宛然如画。我与你画一幅《听莺扑蝶图》,描写得十分喜洽,免得你欢处生愁,啼痕界面,如何,如何?”行云道:“久闻霍郎丹青妙绝,只是奴家风尘陋质,怎好相烦大笔。”霍生道:“好说。”遂将绢铺在桌上,调起颜色,把笔在手道:“云娘,待小生将你细看一看,方好落笔。”因从头至脚看去,一面画着,一面又看道:“怎么腮边这一点红得如此?果然人面桃花了。”
行云闻听,忙取镜子自照,又将画一看道:“果然像到十分。”霍生道:“像只像得你的样儿标致,至于带笑含嚬、无情有意的天然一段韵致,教我怎么画得出来?”重新又把《昭君图》与画的比看,笑说道:“昭君,昭君!,我说云娘一定不让的。我岂肯学那毛延寿,故添黑痣,坏你娇容?”行云起来拜谢,霍生拦阻。行云道:“奴家的意思,还要霍郎把自尊容,也画在上面,方才有趣。“霍生道:“这却也好。只是小生是下界文魔,怎敢与个玉天仙并在一处,可不惶恐!也罢,趁此余红残粉,也不得出丑出丑!”遂起笔来,向池中顾影,又向镜中窥照一番,方才落笔。不多一时,染抹停当。行云仔细一观,说道:“风流标致,果然活现,只是你一付文心,连你自己也描写不出。霍郎!你不但文词压倒一世,就是那丹青,世上那有这样出色的才子?难得!难得!”
两人正在欢欣时候,那料鲜于佶思量要访霍生。说道:“这几日身欠些爽利,不曾去看得霍兄。今日不免去寻他,温存一温存,帮衬一帮衬。到那入场期,才得如此,如此。你看转弯抹角,已是华行门首。”叫门进去,对霍生道:“这几日小弟在寓中,有些小恙,不曾时常来看老兄与云娘,违教,违教。”霍生道:“小弟也有些小恙,因此失候鲜于兄。”鲜于佶道:“兄的病,我都晓得。”因附耳低语,笑将起来道:“可是这样?”霍生也笑道:“休得取笑。”鲜于佶因看见桌上的画,问道:“这是那个画的?”霍生道:“不瞒兄说,是小弟胡诌的。”
鲜于佶细细瞧瞧,笑说道:“原来是你两口,老人家传子孙的神影了。如何像得这样?将画贴在自己面上。”霍生道:“这却怎么说?”鲜于佶道:“一向不得沾云娘,一沾恐怕老兄有些吃醋。今日在画儿上略讨他些便宜,莫怪!莫怪!”霍生笑了一笑。鲜于佶道:“云娘,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如此一幅好画,切莫被人裱坏了。那贡院门首缪酒鬼,手段极高,是答应礼部衙门的,可着人送去与他裱才使得。”行云道:“这个一定尊命的。”鲜于佶道:“今日小弟要发兴吃几杯酒了。云娘也请破例,唱一个极锁心的曲儿,等霍兄大家乐乐才足。”行云道:“就请到暖阁中小饮便了。”鲜于佶又道:“霍兄!你与云娘今后不要叫甚么,只叫做那画儿罢。”霍生道:“休要取笑。”三人饮酒到起更时候,方才归去。
正是:
云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图画领春风。
流莺巧作周遮语,痴蝶深穿宛转丛。
只这一幅画,生出许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臧书吏陈说场弊 缪室婆醉施酒疯
话说长安一个书辨,姓臧,名不退。他说道:“一切场内编号誊卷,皆是我掌案。每年有人来打点,也要做一两桩事儿,故此主顾越多。上年有茂陵一位姓鲜于的朋友,来央我办办,因机会不凑,不曾与他成全。那晓有这样好人,分文也不来倒龋,今年不知此人可曾到否?若到时,须去望他一望,或者又要央我也不定。”正是:
闭门家里坐,钱从天上来。
这老臧正在猜望,谁料鲜于佶恰来相访。说道:“此是老臧的门首,待我敲门。”问道:“有人么?”臧不退闻听开门看视,见是鲜于佶,拜下一揖,说道:“小弟正在这里念老兄,向年做事不周,甚是羞愧,反叨厚惠,何以克当!”鲜于佶道:“这些小意思,何劳挂齿。常言说得好:‘有心来拜年,端午也不迟。’今年一定要烦老兄,与我着实设个法儿,务必弄得十拿九稳方好。”
臧不退把眉头一皱,说道:“有了。我想代作传递,未必一时凑巧,今科关防严,字眼关节,一毫不通风,只有一个计较在此:这些号数都在我手里编过的,只出场时,上心访着那位朋友中文字做得极好的,便将他甚么号数,察得明白,我悄悄打进去,把两家卷上号改了,如替你做文章一般,又没形迹,此是十拿九稳必中的计较。何如?何如?”鲜于佶道:“如此极好。”遂上前拜谢,说:“我家广积银钱,只想顶纱帽戴。倘能成我功名,不忘大恩。”说过,“如今现封银五百两,待榜上有名,那时加倍相赠。”臧不退欢喜道:“只一件:老兄事成高中后、做官时,还要许我一两次肥抽丰才使得,那时莫要做张智,诸事不应。”鲜于佶道:“说那里话!我们往酒馆内痛饮一回,临时再作商量便了。”按下他两个计较作弊不表。
却说缪裱背,名唤继伶,他说道:“因我平常喜用几杯儿,人人都叫我做缪酒鬼,且喜手段高强,生意利市,只为礼部衙门是我当官,时常要去答应。日前礼部郦老爷衙里发出吴道子《水墨观音》一幅,又有一位甚么霍相公,亲自送来《春容》一幅,手工倒是加倍,嘱咐我与他上心装裱。”说完,望壁上头说道:“这两项都干透了。今日天气晴明,不免揭将下来,装上轴头,恐怕他们来龋妈妈,快拿出糨盆、糊刷来!”
老婆闻听,走来说道:“老儿,糨盆、糊刷都在此。”缪继伶道:“妈妈,有要紧主顾家一两件生意,你可帮衬一帮衬,完成与他,免得他来取讨絮聒。你来,你来!”遂拿条凳子,扶着老儿,把画揭下来。说:“这一幅是霍相公送来的《春容》”,又揭起《观音》像,说:“是郦家的。待我洒些云香末子,装在里头,这是辟那蠹鱼的缘故。”
只见老婆子拿酒肉来,说道:“老儿,我晓得你的尊姓,裱完时,就要几杯烧刀儿到口了。”缪继伶喜道:“这是本等。老人家劳劳碌碌,未免要饮几杯,和和筋骨才好。”这老婆儿遂把酒斟上,劝丈夫饮了,又把肉几片塞他口中,说:“是烧羊肉,多吃几块。”饮来饮去,不觉醉将上来。说道:“醉了,我们睡去罢。”缪裱背道:“青天白日怎生去睡觉?”
老婆儿正然扯住酒鬼胡吵,却说礼部当值的走来,说道:“这是缪酒鬼的铺面了。里面有人么?”缪裱背惊问道:“是甚么人?”役人道:“俺是礼部提调衙门,叫你当官的。”缪裱背开了门,醉醺醺的。役人道:“我们来,无别的事。今年大比场中,又要糊房,提调老爷叫你去领钱粮出来,好早叫众人上心快做。”缪继伶道:“好苦恼,真倒运!赤春头上,生意还不曾做得几件,就要去当官。”众役道:“说不得。你是个当行的头儿,怎么装憨打呆的?”遂扯着就走。
缪酒鬼对他老婆说:“我去到衙门中,见过就来。这桌上两轴画,一轴是大堂郦老爷的《观音》像,一轴是那茂陵霍相公拿来的《春容》,倘来讨时,便递与他。”缪婆道:“你去,你去,我晓得!这几件难道就打发不开么?”只见丈夫随众役去了。缪婆道:“好没兴,刚刚吃得象意,要与老头儿叙一叙,答一答,又叫当甚么官。当你娘的官!当你家奶奶的官还剩下半壶在此,老娘不免一齐消缴了罢。”遂口对壶吃将起来,吞咽有声。忽听外有人叫门,只当是丈夫转来,开了门,一把抱住,满口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