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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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少讲,且说四火。四火,不待说,是欢迎赵二妈的。赵二妈的狗儿,也格
外欢迎四火。他一天不上学了。杀猪是天刚破晓,头一天晚上四火把猪赶了去。狗
儿跟了猪尾巴叫:“哈哈哈,真会捉!”却不是说四火捉脚,是此刻一把捉住猪尾
巴。猪不捉不去。赵二妈远在一旁喊,“莫把我的鸡赶跑了!”鸡飞狗跳墙。赵二
妈寂寞得很。狗儿通宵不睡也行,赵二妈要他早点睡,还要再三说:
“明天早晨不用我叫吧?”
“一天亮我就起来!”
说着比一比手势,简直要一大为天。
“他不称得平平的,我就说他为屠户——你想他不为屠户吧?”(“他”是指
陈七叔,猪经纪。“你”非是指妈妈,当然也不必说不是,是泛问的口气。)
“多嘴!这你也管得了——人家几时不公平?为屠户?”
但先是一巴掌。不公平就为屠户,非为屠户乃为狗。赵二妈的大意实如此。
“你只要看四火,眼睛莫离开他。”
狗点头。但又是——
“四火哥他不偷我的油。”
又一巴掌——
“你晓得什么?”
狗又点头。
终于还是赵二妈轻轻的拍狗屁股——
“狗,狗,起来。”
一面替自己梳头。
狗一夜做了猪梦。懵懵懂懂的,但根本上知道不是叫他起来上学。睁开眼睛—
—灯还没有吹熄。
当然非昨夜的灯。赵二妈今天起来点的。
有子万事足,赵二妈望着她的狗走近乾顺的门,吃一点亏似乎也是可以的。
猪主照例必得去,正如别的买卖一样,三人当面——合经纪而为三。陈七叔本
来兼做狗的干爹,己有一年之久,狗儿忽然很自重的否认了,小东人大有闯下滔天
大祸之势。他听了许多坏话,讲他妈妈的——这个太出乎题外,只好不谈。简单一
句:孩儿若去说公平,倒把为娘挂了心。
“狗。”
陈七叔先到了,端了烟袋向狗儿打招呼。
狗不答。不答即是不承认干爹。
“我们杀猪,你来干什么?”乾顺的师傅问。
“我不来,看你敢不敢杀!”
这个杀,是一刀把猪剖开,猪刮了毛挂在钩上。早已过了四火捉脚的时候。师
傅那么说,屠刀捏上了手。
“当然不敢,回头我说五十斤,你说一百斤,那我可赔不起,你干爹也赔不起。”
乾顺的掌柜说。
“七叔,今天不要做干爹呵,公平公平。”师傅真是行其所无事,且剖且说话。
“干爹不吃饭!”
陈七叔鼻子里一句,且笑。
这个,可难解。而且,干爹的话,狗儿绝对不听。猪经纪当然靠屠户吃饭。师
傅歇了一歇手,瞄七叔一眼。这一瞄,屠户的眼色,却不是有意来耽误工夫,瞄得
人心寒:“七叔,你没有良心!”
狗儿两眼不离开他的四火哥,四火蹲在那里守候,默无言语——耳朵可听?说
时迟,那时快,四火尽猪之所有而空之了,就以他的怀抱。
“你妈妈叫你来看四火,怕他偷油,是不是?”又是师傅说。
狗儿嗤的一声笑——
“不是。”
一跳跳到四火的胁下去了。
“尿胞呢?尿胞呢?”
“等一会,等一会儿就是,我说给你就给你。”四火口若悬河——说得快。
他们两人昨天预约了,预约猪的尿胞。尿胞这东西——是的,著者几乎忘记了,
既不经称,又没有听说那一个豢户拿尿胞回家,大概都是捉脚的拿去做人情,即如
我也曾经得过两回尿胞,都是捉脚的给我的。小孩子总喜欢玩。
狗儿就鹄立以待。
“我说给你就给你。”四火又一句。他到底不是师傅,未免手忙脚乱。
“我有一个好尿胞,给你,要不要?”师傅说。
狗儿就掉一掉头。又回转去,扯四火一下——
“给我!”
“不要急,等一等。”
狗儿又如命——四火哥突然拿什么向他手上一塞:
“好吧好吧。”
狗儿喜出望外——正是猪尿胞!眉飞色舞,对干爹也笑了几笑。
连忙又光顾他的四火哥——不见四火。
四火在大街上。店外街旁,放着一个大木盘,四火傍着木盘翻猪肠。两匹狗,
伸了舌头傍盘舔,甚且舔到了盘子里去。非是舔猪粪,猪肠子里翻出来的猪粪。屠
户的狗——一匹就是乾顺的狗,其他一匹不详——吃不到猪粪头上去。
“狗!狗!”四火踢狗,狗绊了他的脚。
狗儿捧了尿胞来了。
“四火哥,我吹不起来,你替我吹一吹。”
他以为四火一定比他吹得大。刚才刮了毛的他的猪就是四火吹得那么大。他一
向佩服四火哥吹猪,暗地里纳罕。
四火不顾狗儿而说:
“你看,我一手的粪——Ter!拿回去,叫你妈妈给一根线你,吹起来用线把它
缠住,抛球玩。”
“ter”所以喝狗,狗又近来了——我们且把他们留在街上来谈别的。
王二嫂,四火之嫂,系一个收生婆。一天,她洗三回家——谁家的毛头生下地
三天了,她又去,去把毛头洗得干干净净,拜大地,拜祖先。未拜之先,干净了以
后,王二嫂一手握了两个鸡蛋:“滚滚头,头戴顶;滚滚脚,脚穿靴。”这个毛头
当然不是丫头。这两个鸡蛋滚来滚去滚到王二嫂的荷包里去了。她洗三回家,过张
妈妈门口。张妈妈与四火为邻,是摆摊子的,卖花生,卖烟卷,卖盐鸡蛋。一见王
二嫂,张妈妈笑迎道:
“回来了。”
(这里又得声明:明明白白的“回来了”,是著者写的,张妈妈是一个咬舌,
回读若肥,余类推。)
王二嫂趋而赴之。
张妈妈站起来俨然知道是要办了她的耳朵来就她的话。王二嫂就咕嗜咕嗜了一
大堆。更一句,但已经冷落了张妈妈的耳朵,声音嘹亮——
“妈妈,你说好笑不好笑?”
妈妈连听连点头,但实耳边风而已。张妈妈只摆摊子,不管闲事。方其耳边话
时,王二嫂连说连眨眼。
“喂——”
险些儿忘记了,一声“喂”,一手插进荷包,掏出来——张妈妈先看见,两个
蛋。
“妈妈,你就只给四十。”
妈妈一眼看破了蛋,然后——
“晚上给你。”
“不忙,不忙。”
王二嫂望见她的瘌痢跑来了,第二个不忙已经开步走了。
张妈妈放在盐水里浸它一浸,是一百计。盐蛋六枚一个。
王二嫂要吃晚饭,张妈妈来了。
大瘌痢小瘌痢团在那里吃桌子——捏了筷子占了天地君亲师位面前的一张八仙
几的三方。
王二嫂尚在厨房,厨房即王二嫂的房。
“妈妈,你来了?”
王二嫂双手端出一钵。
“猪血。”
张妈妈自己告诉自己,自己请坐,大瘌痢坐着的一条板凳。
瘌痢的筷子一齐下去,张妈妈似乎一无所见,筷子亦似无声响。
“把了葱?”
张妈妈眼见葱,葱亦钻鼻子。
“把了一点葱。妈妈,你尝一尝。”
王二嫂一看是空手,赶忙去拿筷子。瘌痢都是各管各,不过方其取筷子时,大
瘌痢助了小瘌痢一脚之劳,大瘌痢踮起脚来够得着。
“妈妈,你尝一尝——就只晓得吃菜,去端饭!”
下半句当然是喝瘌痢。妈妈接了筷子——
“好,好。”
多了一块东西,“好”却要算张妈妈最分明的咬出来。
“没有打酱油,把点酱油怕好一点。”
“灯。”
此一“好”时,嘴里又只有舌头。孔子曰:富而无骄易,贫而无谄盖难。
看官如曰:张妈妈是馋;谄者王二嫂,她要卖鸡蛋。我亦无话说。
张妈妈递筷子给王二嫂——王二嫂是不由己的接过来,因为没有一句再尝,一
嘴凑近张妈妈的耳边。此回屈了一点身,亦不十分入耳——
“妈妈,简直流了我一身冷汗!这堂客,一连两胎——云云云云云云云云云……
你说好笑不好笑?”
与之连接——
“不忙不忙。”
张妈妈拿出了四十了。双钞两枚。大瘌痢连忙掉过头来,但筷子不放手。
掉过来瘌痢挨一栗——
“吃你的!”
凿了瘌痢,手插荷包——王二嫂。
天作保来地作保,
陈桥出现龙一条,
昔日打马过金桥,
偶遇先生把卦摇,
你说孤王八字好,
到后来必定坐九朝。
到今日前言果验了,
你比诸葛凤雏算得高……
在外四火是也。只是三个瘌痢没有听。
“四哥回来了。”
“四火,店里回?”
张妈妈打招呼,四火则已进门。
王二嫂迎上前去,四火一手递阿嫂。
“油。”
王二嫂的眼睛告诉王二嫂。张妈妈的眼睛也看见了,她与四火之间是王二嫂,
她以背向她,为她遮了四火。
王二嫂风车一般的车进厨房——看官将着急,问能有几步的路程?曰,王二嫂
半夜三更起来小便,固亦如踏脚踏车之踏其文明脚,而茅厕,马桶而已,尚在间以
内。在先就介绍过,阎内亦即厨房。
“四火,几时替我也留一点,你卖给面馆卖多少钱,我也出多少钱。”
张妈妈同四火当面讲话。
“你们总以为我得了好多!你看,分到我名下就只有这一点。”
说话时一吊猪油不知挂在哪里,但张妈妈实看见了,这一点实在不多。
四火是酒醉回来。
四火之一落千丈,是此夜过了不久的事。
简单一句:四火的差事革掉了。在先在别几家肉店里“一共混过好几年”(四
火常是这样君子不重的说),革掉了才到乾顺,这一革,简直没有希望。偷油总不
至于影响他的职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屠户说不出?
在先也并不阔,言其服装,六月天更只一条裤,现在亦不过依然不阔。世态炎
凉,人心不古,见乎阿嫂一人。起初也还好,但四火已不免寂寞之感了。一日大街
回来,口唱孤王酒醉桃花宫——还是朱颜吗?当然不是。赤脚,六月炎天,太阳底
下的石头大概很不容易踏下去,走得很像一个贼晚上在暗地里走路,探走。陈七叔,
警察,正站在那儿,他大概也很无聊,叫四火一声:
“四火。”
四火也光顾他一下,然而不答,还是走路。大瘌痢端了一碗饭站在门口吃。王
二嫂也在门口。门口有一棵树。望见四火。妈妈塞孩儿一拳。痢痢赶忙进去了,四
火佯不见。
“四哥,煮饭今天晚上米怕不够,晚上煮粥吧。”
“米不够炒油饭吃。”
“这是怎么说呢!?我同你侄儿背了你叔叔炒油饭吃不成?我娘儿们可怜!头
上有天!”
四火冷冷的那一句,王二嫂喊破了喉咙。王二嫂恼羞成怒,四火自讨没趣。
“侄儿是我的侄儿,我难道就不疼不成?他要吃点什么,我做叔叔的难道还争
嘴不成?背地里偷吃偷喝,成个什么样子?教坏了孩子。”
四火这一说时,王二嫂紧紧的把嘴闭住了,心里很喜欢。大瘌痢已经又出来了,
空手,赤条条的,张开眼睛莫名其妙,但紧紧的闭住他的油嘴。
没有他的座位,四火又踱出去,口唱:
“怕只怕五丈原嗳嗳嗳嗳嗳……”
嗳得不可收拾。诸葛忧天也。
一走走到城隍庙,城隍庙的石头上面睡午觉。四火既然到了城隍庙,则城隍庙
不可以不写。城隍庙分上下殿。下殿只有两个“城隍庙的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