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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废名文集-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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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没有定评呢?莫须有先生现在未免大有教育家的精神了,说话每每说得很长,

很重复,而且作文不喜欢描写,今天其实是应该描写天下雪的,而他记起庾信的两

句文章,又在这里做了一番国语教师了。读者记得。我们上回正讲到岁暮,黄梅大

雪,二十八年的雪一直下到二十九年元旦不止。莫须有先生坐在他的蜗牛之舍里头,

而且老牛舐犊,抚着纯新年看天下雪了。今天早晨是莫须有先生第一个开门,开门

则外面是一厚张雪白的纸,他的柴门白屋仿佛是画上的扁舟了,那么一点小地位。

人的思想则伟大得很,其活动正相当于生物,没有时间空间的限制,而有这两句古

典,“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要说人生可留恋,便因为文章可留恋。然

而莫须有先生爱人生而不留恋人生,知道风景之佳而视之若无睹,倒是喜欢讲道理,

喜欢自己总有朝气,所谓日日新了。何况今天是新年,何况此刻“倾耳无希声,在

目皓已洁”。孰知小孩子今天最不高兴,因为今天是新年,因为今天下雪,穿了新

衣新鞋而足迹不能越家门一步。表现寂寞的是慈,表现烦闷的是纯,表现不能帮忙

的心情的是妈妈,妈妈替他们做了新鞋新衣今天都穿上了而天不晴不能让他们出门。

妈妈道:

“纯,同姐姐就在家里玩。”

“我要出去!”

“你出去——看你到哪里去?你看大路上有一个人走路没有?”

这时小小的心儿真有趣,它是一个野心,上面没有一条路可走,完全不是雪地

的风景了,是烦闷的小天地。莫须有先生的宇宙观,人生观,过去与现在与未来,

何以完全与它不冲突呢?而且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呢?莫须有先生同纯道:

“我从前做小孩子的时候也是一样,巴不得过新年,过新年穿新衣,穿新鞋,

但最不喜欢过新年下雪或者下雨,关在家里不能出去。”

纯对于爸爸的话不乐意听,他觉得爸爸的话不是同情于他,是取笑于他了。倒

是妈妈同情于他。妈妈因为昨夜除夕“守岁”,没有睡眠,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栽瞌

睡了,于是纯在他的烦闷的天地里越是没有倚傍,莫须有先生徒徒自己心地光明,

同雪地一样明朗,同情于小孩子,但觉得烦闷有时也是一种天气,让他自己慢慢地

晴好了。妈妈在寤寐之中也还是以小孩子的心事为心事的,忽然欲张开睡眼而睡眼

无论如何非人力所张得开,闭着眼睛说梦话道:

“天还没有晴吗?”

这一来纯同慈大笑了,而且纯的天气忽然晴了,向着妈妈说话道:

“妈妈,天晴了,——刚才鸡啼了,你听见没有?”

“听见。”

“哈哈哈。”

“纯,你的新票子给我看看。”

纯同慈各有一元一张的新票子两张,是“压岁钱”,只可以留着玩,不可以花

掉,要花掉须待新年过完之后由各人自己的意思了。莫须有先生叫纯把他的新票子

拿出来看看。纯便拿出来看看。纯把自己的拿出来了,而且要慈把慈的也拿出来,

说道:

“姐姐,你把你的压岁钱也拿出来。”

慈对于此事无自动的兴会,只是模仿纯的动作,而且助纯的兴会罢了。莫须有

先生拿着纯的新票子同他说话道:

“这是什么东西?”

“钱。”

“有什么用处?”

“买东西。”

“你自己上街买过东西吗?”

“没有,我要什么东西爸爸给我买。”

“你为什么喜欢它?”

“是我的压岁钱。”

纯说着又从爸爸的手上把自己的新票子接过来了。纯的空气热闹了,而莫须有

先生感着寂寞了。莫须有先生感着寂寞,是觉得“心”真是一个有趣的东西,而世

人不懂得它。不懂得它,故不懂得真理。而真理总在那里,等待人发现。贪是最大

的障碍。障碍并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你能说贪从什么时候起呢?就经验说,纯是不

应该喜欢钱的,因为他没有用钱的经验,然而小小的心灵喜欢钱,正是贪。所以贪

不是经验来的。要说经验,不是四五岁小孩子的经验。唯物的哲学家将说是父母的

遗传。这话该是如何的不合理!说一句话等于没有说,无意义!父母不也做了小孩

子吗?再追问下去呢,故话等于没有说。须知我们有不贪的心。不贪的心好比是光

明,贪则是黑暗罢了。我们为什么不求光明,而争辩于黑暗的来源呢?试问黑暗有

来源吗?只是障碍罢了。这便是佛教。这便是真正的唯心论。争辩于贪瞋痴的来源

者正是贪瞋痴的心,正是唯物。心是没有时间空间的,心无所谓死与生,正如黑暗

无所谓昨日与明日,光明亦无所谓昨日与明日,——你能说这个黑暗从什么时候起

吗?光明从什么时候起吗?同样贪是从什么时候起,本来没有起点了。而世人则以

“生”为起点,正如看见阳光,于是说今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太阳出来了!这话该

是多么的不合事实。纯虽是小孩子,而喜欢钱,他对于一张新票子的欢喜,并不是

对于一张纸画的欢喜了。你给一张画他看,他如果不喜欢这画他便不要的,你给一

块钱他,无论是新的票子旧的票子,他无条件的接受了,而且认为己有了。这个贪

心便是世界便是生死,不是区区小孩子四五年光阴之事了。这是真理,这是事实,

但无法同世人说,“下士闻道大笑之”,故莫须有先生寂寞了。莫须有先生的寂寞

又正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本来“不笑不足以为道”,否则我们大家都无须

乎用功了。若不贵乎用功,则眼前的世界有什么意义呢?眼前的世界便是叫人用功。

莫须有先生总想训练自己的两个小孩子信道理,即使智不足以及之。信便是听圣贤

的言语而能不笑之。这是天下治乱的大关键。今日天下大乱,人欲横流,一言以蔽

之曰是不信圣人了。

慈附和着纯,把她的两张新票子也拿出来递给爸爸。莫须有先生拿了慈的票子

却毫无感情,因为慈的这个作为本来无感情,她是模仿动作,她是为助纯的高兴。

慈喜欢用钱,没有钱的时候亦可以不用,但用钱的时候决不舍不得;因为她喜欢用

钱,她乃不以藏着钱为喜悦,故她对于压岁钱无感情了。爸爸给压岁钱她的时候,

她不像纯狂喜,她也不论是新票子是旧票子,新票子她也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同看

一张画一样,若是旧票子她便拿着向口袋里一塞了。好比爸爸给钱她买教科书,毛

钱票有时肮脏到极点,拿在手上真是满手的尘垢,慈拿着便向口袋里一塞,莫须有

先生很是奇怪,好好的女孩子为什么不怕脏呢?若莫须有先生则另外用一张纸把脏

票子包裹着了。莫须有先生固然不应该有洁癖,他最不喜欢脏票子同他亲近,慈也

确乎不应该不怕脏了。掉过来说也对,莫须有先生有时又最不怕脏,如果是他煮饭,

吃了饭他必定洗家伙,有时又在茅房里打扫,而慈又未免不喜欢工作,有点怕脏了。

所以莫须有先生到处给慈过不去,总是施之以教训,有时刺刺不休,莫须有先生太

太则曰,你们爷儿俩又在那里吵架了!于是慈大笑了。莫须有先生又很喜欢她的纯

洁,她的不怕脏正是她的纯洁,她简直没有分别心,她写字连字都不记得,总是写

白字,却是一篇好文章了。她在文章里常说云霞是太阳的足迹,草上新绿是雨的足

迹。莫须有先生觉得学生当中很少有人及得上慈的纯洁的思想。她作事有时同做梦

一样,用钱有时也同做梦一样了。纯则看得很清楚。他喜欢他的新票子,他要保存

他的新票子,后来他的新票子,连祖父,外祖母,姑祖母,舅舅给的压岁钱一起,

给妈妈借去用了,一年之后要爸爸清还,那时社会上已用大票子,有五十元一张的,

有百元一张的,莫须有先生给他百元一张的了,他大喜。然而纯也并非悭吝人,只

是他是一个经验派,他倒很喜欢听莫须有先生讲道理了。

“纯,你把你的压岁钱给我,你肯吗?”

“不肯。”

“奇怪,人为什么这么舍不得?”

莫须有先生说着笑了。

“真的,人为什么这么舍不得?”

“我的我给你。”

“我不要你的。”

慈的新票子又拿在慈的手中,她递给纯,纯不要了。

“爸爸,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纯忽然望着门外空中正在飘着的雪问着这一句话。此话令莫须有先生大吃一惊,

起初是不懂得话里的意义,连忙懂得了,懂得了纯的话,而且懂得道理是颠扑不破

的,纯的话并不是童话,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了。莫须有先生且笑着答复他:

“雪是天晴的时候上去的。”

“天晴的时候哪里看见雪呢?”

“雪是天气冷,雨水凝结成的,雨水是天晴的时候水蒸气上到天上去凝结成的。”

“不错。”

纯说爸爸的话说得不错了,他懂得了。

“慈,刚才纯问的话你懂得吗?”

“起初我不懂得他问的什么,后来听见爸爸的答话,纯再问爸爸的话,我才懂

得他的意思,我觉得他问的很有意思。”

“他的话令我想起许多事情,我告诉你,人是有前生的,正如树种子,以前还

是一棵树,现在又将由种子长成一棵树,前生的经验如树种子今生又要萌发了。生

命非如一张白纸,以前什么也没有,现在才来写字。如果是一张白纸的话,纯今天

便不会问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因为他应该只是接受经验,看见下雪便记着下雪的

事实好了,哪里有‘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事实呢?他问着这一句话,他仿佛毫不

成问题的,雪有上去的时候,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去的罢了,这不是因为他有

许多经验吗?经验告诉他什么东西都是先上去然后下来,如飞鸟,如风筝,如抛石

坠石,……但这些经验未必是一个小孩子的经验,他不会对于许多事情用心,我认

为是他前生的经验。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

慈微笑着答,她确是相信爸爸的话了。

“所以小孩子喜欢钱,也是前生的贪,今生又萌发,若照小孩子说他确是不应

该喜欢钱的。据我的观察,小孩子对于玩具的爱好,尚不及于对于钱的贪,你夺过

他手上的钱他真是舍不得的。便是我现在,我还是很有舍不得的种子,确乎不是一

生的事情,真要用功。”

莫须有先生只讲这一半的道理给慈听,还有一半的道理他认为小孩子不能懂得,

要懂得必得是大乘佛教徒了,都是因为纯的一句问话。那便是理智问题。理智是神,

世界便是这个神造的。佛教说,“譬工幻师,造种种幻。”便是这个意思。世界是

“理”,不是“物”。因为是“理”,所以凡属世界上的事实无不可以理说得通。

因为不是“物”,所以唯独世人执着的物乃于理说不通了。又因为执著物而有世界,

所以世界是一场梦了,是幻,这又正是理智所能说得通的。并不是求其说得通,是

自然皆通了。什么都是理智的化身,谁都是理智的化身。今天下雪,是理智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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