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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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真载不住了。
毛妈妈为什么叫做毛妈妈呢?我常是平白的这样纳罕问我自己。有一回问我们
榨房的厨子,他答道:
“毛妈妈有毛。”
这当然是骂毛妈妈。厨子骂毛妈妈,我骂他:
“你也想毛妈妈吧!”
我又这样想过:毛妈妈是陈大爷的娘子吗?那么陈大爷是干什么的呢?这第二
问使得我很有趣,我知道我没有问出来我的意思,但有一个意思。我是随便的想了
一想罢了,见了陈大爷就一路玩耍。
这个则不成问题:王胖子是住在陈大爷家里,而毛妈妈决不是王胖子的娘子。
王胖子虽阔,我看他不起,他是一个屠户。我到现在见了人家穿纺绸裤子还是
一点也不心羡,恐怕就是王胖子穿纺绸裤穿得讨厌了。
王胖子老是穿纺绸裤——裤脚那么大,纺绸不要钱买哩!穿纺绸就应该穿袜,
自己也晓得自己是一个屠户,不配穿袜,纺绸还不如拿来我小五穿!
正是这么热的一天,王胖子大摇大摆的走来。王胖子来了,风也来了,他的屁
股简直鼓得起风!我看他皱了眉毛,嘴里只管嘘呀嘘呀的,心头着实凉快。我的牛
见了王胖子来了也在那里喘气,一尾巴扫得蝇子飞。我立地翻了一个筋斗。
我们这个地,据说是一个球,我翻了筋斗起来什么变动也没有一个!王胖子同
毛妈妈坐了一个竹榻,毛妈妈跷了脚端她的烟袋。陈大爷门口这几棵杨柳真是为这
两个胖子栽的!但该竹榻吃亏。两个胖子,谁也没有打谁的招呼,谁也就是这样打
招呼:一个偏了眼睛歇住不吹烟灰,一个一眼看定了扇子(毛妈妈的大腿上搁了一
把蒲扇),拿过来嘁喳嘁喳的对裤裆里扇。满脸油汗,正是捉猪的王胖子,多了一
条纺绸裤罢了。
王胖子大概再不热了,蒲扇又还了原。
我也坐到树脚下来乘一乘凉。
“吃饭没有?”
毛妈妈开口说话;说了话又衔了烟袋。
王胖子臂膊一掉,——毛妈妈的话虽来得娇,但小五也听见了,而王胖子凑近
毛妈妈这么答:
“还有一脚没有卖掉。这么晚没有卖掉就卖不掉。”
“割半斤来炒青椒。”毛妈妈吞了烟说。
“打四两酒。”
王胖子这是吩咐他自己——但他光顾我小五了:
“小五,替我到店里去割半斤肉来,另外打四两酒。”
陈大爷叫我去我是去的,对王胖子我回他一个摆头。
“你这个懒鬼,——告诉你的老板打你!”
“我的老板又不是请我来替你割肉哩。”但我只是咕噜了一句。
“大爷哪里去了呢?”毛妈妈叫。
“这里——就来。”大爷坐在粪缸上答。
大爷大概听见了为什么事喊他,裤子还没有扎好,一径走到屋里去——拿出了
酒壶。
毛妈妈却喊一声——
“来!”
大爷就走近跟前来了。
“去把手洗一洗!”毛妈妈从陈大爷的手上夺下了酒壶。
他们三人吃完饭,太阳已经落了山,是我牧童歌牛背的时候了。我连翻两个筋
斗。王胖子喝酒喝得通红,——坐在那里解他的裤带子,解也解不开。
“要扎那么紧!”毛妈妈昂着脑壳拿了耳挖子剔她的牙齿,很叹息的说。
“你来帮把忙。”
王胖子站起来——毛妈妈蹲了下去,替他解。
这时由得我作主,我真要掷一块石头过去,打这个胖肚子!胖肚子偏要装进那
么多。
陈大爷跟在我的牛后,很舍不得我的样子。我还回头看他打了一个圈圈儿玩再
走。
1927年11月10日
小说 初恋
我在乡里算是不容易攀上的资格,然而还是跟着祖母跑东跑西,——这自然是
由于祖母的疼爱,而我“年少登科”,也很可以明白的看出了。
我一见她就爱;祖母说“银姐”,就喊“银姐”;银姐也立即含笑答应,笑的
时候,一边一个酒窝。
银姐的母亲是有钱的寡妇,照年纪,还不能陪着祖母进菩萨。正因为这原故,
她进菩萨总要陪着祖母。头一次见我,摸摸我的脑壳,“好孩子!谁家的女婿呢?”
我不是碍着祖母的面子,真要唾她不懂事:“年纪虽小,先生总是一样!”待到见
了银姐,才暗自侥幸:“喜得没有出口!”
我们住在一个城圈子里,我又特别得了堂长的允许下课回来睡觉,所以同银姐
时常有会面的机会。
一天,我去银姐家请祖母,祖母正在那里吃午饭,观音娘娘的生期,刚刚由庵
里转头。祖母问,父亲打发我来呢,还是母亲?我说,天后宫的尼姑收月米,母亲
不知道往年的例。
“这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叫我!”
我暗自得计,坐在银姐对面的椅子上。银姐的母亲连忙吩咐银姐把刚才带回的
云片糕给我,拿回去分弟弟。我慢慢的伸手接着,银姐的手缓缓的离开我,那手腕
简直同塘里挖起来的嫩藕一般。
银姐的母亲往天井取浴盘,我装着瞧一瞧街的势子走出去,听得泼水的声响又
走进来,银姐的母亲正在同祖母咕嗫:“人家蠢笨的,那知道这些躲避!”我几乎
忍不住笑了,同时也探得了她们的确实的意见:阿焱还是一个娃娃。
早饭之后,我跑进银姐的家,银姐一个人靠着堂屋里八只手,脚踏莲花的画像
前面的长几做针黹。我好像真个不知道:
“我的祖母在不在这里呢?”
“同妈妈在后房谈话。”银姐很和气的答着。
话正谈得高兴,祖母车转头:“啊,今天是礼拜。”银姐的母亲也偏头呼喊一
声:“银儿,引哥儿到后院打桑葚。”
后院有一棵桑树,红的葚,紫的葚,天上星那样丛密着。银姐拿起晾衣的竹竿
一下一下的打,身子便随着竿子一下一下的弯;硼硼的落在地上,银姐的眼睛矍矍
的忙个不开:
“拣,焱哥哥!”
只有“焱哥哥”到我的耳朵更清脆,更回旋,仿佛今天才被人这样称呼着。
我蹲下去拣那大而紫的了。“用什么装呢?”一手牵着长衫的一角……
“行不得!涂坏了衣服!”
荷包里掏出小小的白手帕递过我了。
中元节是我最忙的日子,邻舍同附近的同族都来清我写包袱。现在,又添了银
姐一家了。远远望见我来,银姐的母亲笑嘻嘻的站在门口迎接着,(她对于我好像
真是疼爱,我也渐渐不当她是泛泛的婆于。)仿佛经过相公的手,鬼拿去也更值钱
些。墨同砚池都是银姐平素用来画花样的;笔,我自己早带在荷包;说声“水”,
盛过香粉的玻璃瓶,早放在我的面前了。
“好一个水瓶!送给我不呢?”
“多着哩,只怕哥儿不要。”银姐的母亲忙帮着答应。随又坐在椅子上拍鞋灰:
“上街有事,就回。”
“哈哈,这屋子里将只有我同银姐两个了!”
屋子里只有我同银姐两个了,银姐而且就在我的身旁,写好了的包袱她搬过去,
没有写的又搬过来。我不知怎的打不开眼睛,仿佛太阳光对着我射!而且不是坐在
地下,是浮在天上!挣扎着偏头一觑,正觑在银姐的面庞!——这面庞啊,——我
呵,我是一只鸟,越飞越小,小到只有一颗黑点,看不见了,消融于天空之中了……
我照着簿子写下去,平素在学堂里竞争第一,也没有今天这样起劲,并不完全
因为银姐的原故,包袱封裹得十分匀净,(大约也是银姐的工作罢)笔也是一枝新
的,还只替自己家同一位堂婶子写过,——那时嫌太新,不合式。写到:
故显考……冥中受用
孝女……化袱上荐
我迟疑了:我的祖父是父亲名字荐,我的死去了的堂叔是堂兄名字荐,都是
“孝男”,哪里有什么“孝女”呢?——其实……“故曾祖”,“故祖”底下,又
何尝不是……“孝曾孙女”,“孝孙女”?
我写给我的祖父,总私自照规定的数目多写几个,现在便也探一探银姐的意见:
“再是写给你的爸爸了。”
银姐突然把腰一伸,双手按住正在搬过来的一堆:
“哪,——簿子上是什么记号呢?”
“八。”
“十二罢。”
银姐的母亲已经走进门来了。买回半斤蜜枣,两斤蛋糕,撒开铺在我的面前。
银姐立刻是一杯茶,也掏枚蜜枣放在自己的口里:
“妈妈,来罢!不吃,焱哥哥也不吃。”
有月亮的晚上,我同银姐,还杂着别的女孩,聚在银姐的门口玩。她们以为我
会讲洋话,见了星也是问,见了蝙蝠也是问,“这叫什么呢?”其实我记得清楚的,
只不过wife,girl,……之类,然而也不能不勉强答应,反正她们是一个不懂。各
人的母亲唤回各人的女儿了,剩下的只有我同银姐,(银姐的母亲知道在自己门口;
我跟祖母来,自然也跟祖母去。)我的脚指才舒好的踏地,不然,真要钩断了:
“还不滚!”银姐坐在石阶的上级,我站在比银姐低一级;银姐望天河,我望银姐
的下巴。我想说一句话,说到口边却又吞进去了。
“七月初八那一日,我大早起来望鸦鹊,果然有一只集在桑树……”
“羽毛蓬乱些不呢?”
“就是看这哩。倒不见得。”
“银姐!……”
“乍么?”
“我——我们两个咂嘴……”
“呸!下流!”
我羞到没有地方躲藏了。
这回我牵着祖母回家,心里憧憧不安:“该不告诉妈妈罢?”——倘在平时,
“赶快!赶快把今天过完,就是明天!”
这已经是十年的间隔了:我结婚后第一次回乡,会见的祖母,只有设在堂屋里
的灵位;“奶奶病愈勿念”,乃是家人对于千里外的爱孙的瞒词。妻告诉我,一位
五十岁的婆婆,比姑妈还要哭的利害,哭完了又来看新娘,跟着的是一位嫂嫂模样
的姐儿,拿了放在几上的我的相片,“这是焱哥哥吗?”
“啊……”
1923年12月10日脱稿。
小说 毛儿的爸爸
毛儿晓得他的爸爸疼他。除了他的爸爸,别人捏他的耳朵,叫他小胖子,他就
张大他的阔嘴,好像猪嘴,嚷:“我告诉我爸爸。”爸爸也捏他的耳朵,那时他是
双腿跨了爸爸的大腿,——这个名叫骑马。他三岁的时候,骑马是骑妈妈,妈妈还
唱歌,现在上了学,妈妈不疼他了,他说。妈妈打他一巴掌,他也躲过一边来吞声
的说一句:“我告诉我爸爸。”这时不看见他的嘴,看见他的“老儿辫”;小胖子
也垂头丧气的。但不一会儿又跑过去,妈妈正在厨房里干活,手上拿着菜刀,他钻
头要吃奶的样子要饭熟了。老儿辫又好像一个猪尾巴,摆。人家也喜欢捏这小辫子
玩。
“我一刀!”
妈妈喝他一声,但是怕刀碰了孩子的头。小胖子又站开了,墙上画字。
“妈,‘人’字你认得吗?——‘大’字。”
妈低头切菜。
赵志祥家的是一个美人。这是客观的描写。这话或者有语病,什么叫客观?不
如就照大家的话:“赵志祥家的很贤快。”曾经有过这一句:“媳妇生得好看。”
那时赵志祥是做新郎,十七八年前。赵志祥也一度的见美人:不敢抬头,抬头一见,
好看的媳妇;仿佛一个人打开门迎面就见太阳,打不开眼睛,是要张开,眨眼。
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