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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废名文集-第32章

小说: 废名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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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牛四处找她去。走到山上,满山的映山红,——大概也同我们这个山上一样,头上

也是太阳。孩子就在山上坐下,看花,哪知一望就望见是她,——山凹里的水泉旁边。

这一点描写得很好。孩子自然喜欢得很,道,‘那不是我的——?’恕我记不得姑娘的

名字。”

同时一笑。

“‘她在那里洗澡哩,像一个鹭鸶。’他就喊她,问她为什么丢了牛一个人跑到这

里来玩呢?以下都写得好,通篇本来是孩子的独白,叙出小姑娘——涧边大概有一株棕

榈树,小姑娘连忙撇它一叶,坐在草上,蒙起脸来。你想,棕榈树的叶子,遮了脸,多

美。最后好像是这一句:‘你看你看她把眼闭着迷迷的笑哩。’我想咱们中国很难找这

样的文章。”

“你又没有到北京,怎么晓得咱们?”

琴子益发的想到题外去了——

“我见过北方的骆驼。”

她有一回在自己庄上河边树下见一人牵骆驼过河。

快要到家的时候,琴子忽然想起她们今天看的也就是杜鹃花,她们只是看花,同桃

花一样的看了。何以从来的人是另眼相看?这么一想,花红山似乎换了颜色,从来的诗

思做了太阳照杜鹃花。——花红山是在那里夕阳西下了。

桥 箫

她们两人今天换新装预备出门的时候,小林是异样的喜悦,以前的生活简直都不算

事,来了一个新日子。但他一句话也没有,看着她们忙碌。琴子已经打扮好了,走出房

来,且走且低头看——不知看身上的哪一点?抬头——“他看见了。”

小林对之一笑。她也不觉而一笑。小林慢慢的问道:

“我不晓得做皇帝的——我假设他是一位聪明的孩子,坐在他的宝座上,是怎样的

一个骄儿?我想你们做姑娘的妆前打扮可以与之相比。”

“你这个好比方!——我又没有做皇帝。”

小林真是死心踏地的听,听完了,他还听。他刚才那一问,问出来了,总觉得没有

把意思说得透澈,算勉强找到了那一个现成的字眼,“骄儿”。琴子这么一答,很是一

个撒娇的神气,完全是来帮助他的意思了。她说她没有做皇帝,她的撒娇,实是最好看

的一个骄傲,要宝藏无可比拟者形成之,按小林的意思。慢慢他又道:

“你们我想不致于抱厌世观,即如天天梳头,也决不是可以厌倦的事。”

琴子笑着走过去了,没有给一个回答。

老儿铺虽则离史家庄不远,小林未尝问津。有时他一人走在史家庄的沙滩上玩,过

桥,但每每站到桥上望一望就回头了,实在连桥也很少过去。琴子同细竹走了,他坐在

家里,两个人,仿佛在一个大原上走,一步一步的踏出草来,不过草是一切路上的草总

共的留给他一个绿,不可捉摸,转瞬即逝。这或者就因为他不识路,而她们当然是走路,

所以随他任意的走,美人芳草。

终于徘徊于一室,就是那个打扮的所在。不,立在窗外,确如登上了歧途,徘徊,

勇敢的一脚进去——且住,何言乎“勇敢”?这个地方不自由?非也。小林大概是自知

其为大盗,故不免始而落胆。何言乎“大盗”?请以旁观梳头说法。昨天清早,细竹起

得晨,梳头——她的头发实在是奈不何,太多!

小林一旁说话,说太阳,说河沙,娓娓动听,而一心是在那里窃发而逃之,好像相

信真有个什么人窃不老之药以奔月。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此盖是小林踏进这个门槛的境界。真是深,深,—

—深几许?虽然,最好或者还是临渊羡鱼的那一个人。若有人焉问今是何世——仓皇不

知所云!

……

镜子是也,触目心惊。其实这一幅光明(当然因为是她们的,供其想象)居尝就在

他的幽独之中,同摆在这屋子里一样,但他从没有想到这里面也可以看见别人,他自己。

“观世音的净瓶”里一枝花,桃花。拈花一笑。

怎么的想起了这样话来——

不知栋里云

去作人间雨

于是云,雨,杨柳,山……模模糊糊的开扩一景致。未见有人进来。说没有人那又

不是,他根本是没有人不能成景致的一个人。

这个气候之下飞来一只雁,——分明是“惊塞雁起城乌”的那一个雁!因为他面壁

而似问:“这屏金鹧鸪难道也一跃……?”

壁上只有细竹吹的一管箫,挂得颇高。

“坐井而观天,天倒很好看。”一眼出了窗户,想。可喜的,他的雨意是那么的就

在这晴天之中其间没有一个霁字。

真是晴得鲜明,望天想象一个古代的女人,粉白黛绿刚刚妆罢出来。

桥 诗

琴子同细竹回来了,小林看着那说笑的样子——都现得累了,不禁神往。是什么一

个山?山上转头才如此!但他问道:

“你们怎么不摘花回来?”

她们本是说出去摘花,回来却空手,一听这话,双双的坐在那桌子的一旁把花红山

回看了一遍,而且居然动了探手之情!所以,眼睛一转,是一个莫可如何之感。

古人说,“镜里花难摘”,可笑的是这探手之情。

细竹答道:

“是的,忘记了,没有摘。”

还是忘记的好,此刻一瞬间的红花之山,没有一点破绽,若彼岸之美满。

小林这人,他一切的丰富,就坐在追求。然而他惘然。比如,有一位女子,一回,

两人都在一个人家庆贺什么,她谈话,他听,——其实是以一个刺客那么把住生命的精

神凝想着:“你要睡!”他说睡上了她的睫毛。这女人,她的睡相大概很异常。又一回,

是深夜失火,他跑去看,她也来了,顿时,千百人拚命喊叫之中,他万籁俱寂,看她,

——他说她是刚刚起来,睡还未走得远。他说他认得了睡神的半面妆,——这应该算是

一个奇迹,可以自豪的?但他只没有失声的哭,世界仿佛是一个睡美人之榻,而又是一

个阴影,他摸索出来的太阳是月亮。

现在,他怅望于没有看见的山,对着这山上回来的两个人。

终于留了他一个人在这一间屋子里玩,(这里是客房)不小的工夫,——细竹又进

来了,向他道:

“你今天不同我们去,——很好玩。”

这话他当然是听了,但稀奇得利害,细竹换了衣裳!

单衣,月白之色,又是一样的好看。好看不足奇,只是太出乎不意!立时又神游起

来了,今天上午一个人仔细端详了的那个地方,壁上的箫,瓶子里的花,棕榈的绿荫—

—怎么会有这么一更衣呢?……

这个地方——他说他实在是看不尽。

细竹,一天的日头,回到房里去,浸了一盆凉水。三哑正从河里挑水进门,她就拿

着她的盆子要他向盆里倒。三哑还以为她总是忘记不了她自己栽的那几钵花拿去浇花。

她又随便的梳了一梳她的头发,只是随便的,马上天要黑了,那里还费事把它解散?小

林不顾这些,——连她们刚刚是由花红山回来他也不记得了。

“你们,才穿了那衣,忽然又是这衣,神秘得很。”

“我走得很热。”

她说着坐下了,同时低下头一看,——一个不自觉的习惯而已,人家说衣裳,她就

看衣裳。她晓得小林是说她换了衣裳,并没有细听他的话。实在这算得什么呢,换了一

换衣?

就说“神秘”,这东西本身亦是不能理会的了,所谓自有仙才自不知。小林,他是

站着,当她低头,他也稍为一低眼——

观止矣!少女之胸襟。

细竹或者觉察了,因为,一时间,抬起头来,不期然而然的专以眼睛来相看,——

她何致于是怒目?但好像问:“你看什么?”

放开眼睛,他道:

“山上有什么好玩的?”

“不告诉你。”

连忙又觉得无礼,笑了。

“老儿铺,是不是有一个老儿路上开茶铺?”

“那里看见?我们在一家茶铺里喝茶,只看见一个女人。

她有一个女儿,十五六岁,我们刚到的时候她不在家,她把她喊回来,睄我们。这

姑娘长得一个大扁脸,难看极了。”

她这么的说,小林则是那么的看了,此时平心静气的,微笑着。“回来的时候,怎

的那个急迫的样子?——琴子就不相同。汗珠儿,真是荷瓣上的露,——只叫人起凉意。”

这恐怕是他时间的错误了,因为当着这清凉之面而想那汗珠儿。于是已经不是看她,是

她对镜了,中间心猿意马了一会,再照——又不道“自己”暗中偷换!自己在镜子里头

凉快了。他实到了这样的忘我之境。

他要写一首诗,没有成功,或者是他的心太醉了。但他归究于这一国的文字,因为

他想象——写出来应该是一个“乳”字,这么一个字他说不称意。所以想到题目就窘:

“好贫乏呵。”立刻记起了《杨妃出浴》的故事,——于是而目涌莲花了!那里还做诗?

慢慢又叹息着:“中国人卑鄙,fresh总不会写。”不知怎的又记起那“小儿”偷桃,于

是已幻了一桃林,绿当然肥些,又恰恰是站在树底下——那么人是绿意?但照眼的是桃

上的红。那里看见这样的红桃?一定是拿桃花的颜色移作桃颊了。其树又若非世间的高

——虽是实感,盖亦知其为天上事矣,故把月中桂树高五百丈也移到这里来了。

一天外出,偶尔看见一匹马在青草地上打滚,他的诗到这时才俨然做成功了,大喜,

“这个东西真快活!”并没有止步。“我好比——”当然是好比这个东西,但观念是那

么的走得快,就以这三个字完了。这个“我”,是埋头于女人的胸中呵一个潜意识。

以后时常想到这匹马。其实当时马是什么色他也未曾细看,他觉得一匹白马,好天

气,仰天打滚,草色青青。

桥 天井

是睡觉的时分。小林他是一个客榻,一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史家奶奶伴他谈一会儿

话,看他快要睡了,然后自己也去睡,临走时还替他把灯移到床前几上,说道:

“灯不要吹好了。”

小林也很知道感激,而且正心诚意的,虽然此刻他的心事不是那样的单纯,可以向

老人家的慈爱那里面去用功。史家奶奶一走开,实际上四壁是更现得明亮一点,因为没

有人遮了他的灯,他却一时间好像暗淡了好些,眼珠子一轮。随即就还了原,没有什么。

这恐怕是这么的一个损失:史家奶奶的头发太白了,刚才灯底下站了那么久。

灯他吹熄了。或者他不喜欢灯照着睡,或者是,这样那边的灯光透在他的窗纸上亮。

他晓得琴子同细竹都还没有睡。

中间隔了一长方天井。白的窗纸,一个一个的方格子,仿佛他从来没有看见光线,

小心翼翼。其实他看得画多,那些光线都填了生命。一点响动也没有,他听。刚才还听

见她们唧唧咕咕的。这个静,真是静。那个天井的暗黑的一角里长着苔藓,大概正在生

长着。“你们干什么?”忽然若不平,答不出她们在那里干什么,明明的点着亮儿。不,

简直没有答。说得更切当些,简直也不是问。

当然,他问了自己那么一句。譬如一个人海边行走,昂头而问:“天何言哉?”只

是表现其不知罢了。不过这人,还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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