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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废名文集-第28章

小说: 废名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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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好,起来不用穿得衣服。”琴子穿衣,说。

“穿衣服还在其次,我喜欢大家都到坝上树脚下梳头。”

“你还没有在树脚下梳过头,去年你在城里过一个夏天,前年还是我替你打辫子。”

“我记得,你们坐在那里梳,我就想起了戏台上的鬼,大家都把头发那么披下来。”

“今年我来看你这个鬼!”

“我并不是骂人。现在我倒还有点讨厌我的头发。奈它不何,小孩子的时候,巴不

得辫子一下就长大,跟你们一路做鬼。我记得,我坐着看你们梳,想天上突然起一阵风,

把你们的头发吹乱了它,或者下一阵雨也好。”

“下雨倒真下过,大概就是去年,天很热,我起得很早,没有太阳,四房的二嫂子

端了一乘竹榻先在那里梳,我也去,头发刚刚解散,下雨。”

“可惜我不在家,——那你不真要散了头发走回吗?”

“雨不大,树叶子又是那么密,不漏雨。”

“小孩子想的事格外印得深,就是现在我还总仿佛坝上许多树都是为我们梳头栽的,

并不想到六月天到那里乘凉,只想要到那里梳头。”

“哈哈。”

琴子突然笑。

“你又想起了什么,这么笑?”

“你一句话提醒我一个好名字,我们平常说话不是叫头发叫头发林吗?——”

“我晓得,我晓得,真好!我们就称那树林曰头发林。”细竹连忙说。

“我说出来了你就‘晓得’!”

她们此刻梳头是对着房内那后窗,靠窗放了一张桌子,窗外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院,

两棵棕榈树站在桌上可以探手得到。

院墙那边就是河坝,棕榈树一半露在墙外。

小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琴子细竹到“头发林”里披发,只见了两次她们披发

于棕榈树之前。他曾对细竹说:

“你们的窗子内也应该长草,因为你们的头发拖得快要近地。”

细竹笑他,说她们当不起他这样的崇拜。他更说:“我几时引你们到高山上去挂发,

教你们的头发成了人间的瀑布。”凑巧细竹那时同琴子为一件事争了好久,答道:“那

我可要怒发冲天!”小林说得这么豪放,或许是高歌以当泣罢。有时他一个人走在坝上,

尽尽的望那棕榈树不做声,好像是想:棕榈树的叶子应该这样绿!还有,院墙有一日怕

要如山崩地裂!——

琴子与细竹的多少言语它不应该进一个总回响吗?院墙到底是石头,不能因了她们

的话而点头。

细竹是先梳,所以也先拿镜子照,两个镜子,一个举在发后,一个,自然在前,又

用来照那镜子里的头发。

“你看,这里也是一个头发林。”

琴子知道她是指镜子里面返照出来的棕榈树。

这时坝上走着一个放牛的孩子,孩子骑在牛背。牛踏沙地响,他们两人没有听见,

但忽然都抬头,因为棕榈树飒然一响——

那孩子顺手把树摇了一摇。

细竹只略为一惊,琴子的头发则正在扭成一绺,一时又都散了。细竹反而笑,她立

刻跑出去,看是谁摇她们的树。

桥 沙滩

站在史家庄的田坂当中望史家庄,史家庄是一个“青”庄。

三面都是坝,坝脚下竹林这里一簇,那里一簇。树则沿坝有,屋背后又格外的可以

算得是茂林。草更不用说,除了踏出来的路只见它在那里绿。站在史家庄的坝上,史家

庄被水包住了,而这水并不是一样的宽阔,也并不处处是靠着坝流。每家有一个后门上

坝,在这里河流最深,河与坝间一带草地,是最好玩的地方,河岸尽是垂杨。迤西,河

渐宽,草地连着沙滩,一架木桥,到王家湾,到老儿铺,史家庄的女人洗衣都在此。

天气好极了,吃了早饭,琴子下河洗衣。

琴子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什么人也喜欢她。小林常说她“老者安之,少者怀之,”

虽是笑话,却是真心的评语。沙滩上有不少的孩子在那里“拣河壳”,见了他们的琴姐,

围拢来,要替琴姐提衣篮。琴子笑道:

“你们去拣你们的河壳,回头来都数给我,一个河壳一个钱。”

“姐姐替我们扎一个风筝!”

他们望见远远的天上有风筝。

“扎风筝,你们要什么样的风筝呢?”

“扎一个蜈蚣到天上飞。”一个孩子说。

“蜈蚣扎起来太大,你们放不了,——就是你们许多一齐拉着线也拉不住它。”

琴子说着一眼看尽了他们。

“姐姐说扎什么就是什么。”

“我替你们扎一个蝴蝶。”

“就是蝴蝶!蝴蝶放得高高的,同真蝴蝶一样。”

一个孩子说:

“姐姐,你——你前回替我扎的球,昨天——昨天——昨天天黑的时候,我——我

们在稻场上拍,我拍得那么高,拍得天上飞的蝙蝠中间去了!”

“哈哈,一口气说这么长。”

这孩子有点口吃,他以为是了不得的事,一句一句的对琴子说,其余的居然也一时

都不作声让他说。

琴子来得比较晚,等她洗完了衣,别的洗衣的都回去了,剩下她一个人坐在沙上。

她是脱了鞋坐在沙上晒,——刚才没有留心给水溅湿了,而且坐着望望,觉得也很是新

鲜。那头沙上她看见了一个鹭鸶,——并不能说是看见,她知道是一个鹭鸶。沙白得炫

目,天与水也无一不是炫目,要她那样心境平和,才辨得出沙上是有东西在那里动。她

想,此时此地真是鹭鸶之场,什么人的诗把鹭鸶用“静”字来形容,确也是对,不过似

乎还没有说尽她的心意,——这也就是说没有说尽鹭鸶。静物很多,鹞鹰也最静不过,

鹭鸶与鹞鹰是怎样的不能说在一起!鹞鹰栖岩石,鹭鸶则踏步于这样的平沙。

她听得沙响,有人来,掉头,是紫云阁的老尼姑。她本是双手抱住膝头,连忙穿鞋。

老尼姑对她打招呼:

“姑娘,你在这里洗衣呵。”

“是的。师父过河吗?”

“是的,我才在姑娘家来,现在到王家湾去——这是你家奶奶打发我的米。”

尼姑说着把装米的布袋与手拄的棍子放下来,坐下去。

“嗳哟,我也歇一歇。”

“师父该在我家多坐一坐,喝茶,有工夫就吃了午饭再去。”

“是的,我坐了好大一会,奶奶泡了炒米我吃,——此刻就要去。我喜欢同姑娘坐

坐谈谈。”

琴子看了老尼的棍子横在沙上,起一种虔敬之感。

“姑娘呵,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打到了十八层地狱,——比如这个棍子,就好比是一

个讨米棍。”

这越发叫琴子有一点肃然。

“师父不要这样说。”

这个尼姑无论见了什么人,尤其是年青的姑娘,总是述说她的一套故事,紫云阁附

近的村庄差不多没有人不晓得这套故事,然而她还是说。她请琴子有工夫到她庙里去玩

玩,接着道:

“我们修行人当中也有好人——”

一听这句,琴子知道了,但也虔敬的去听——

“从前有两个老人在一个庵里修行。原来只有老道姑一个人,一天一个七十多岁的

老汉来进香,进了香,他讨茶喝,他接了茶,坐在菩萨面前喝,坐在拜席上喝,——姑

娘,修行人总要热心热肠才好,我们庙里,进香的问我讨茶,没有茶我也要重新去烧一

点茶。”

歇了一会,问一问琴子的意见似的。

“是的。”琴子点一点头。

“他坐在拜席上喝。他叹气。好心肠的道姑问他还要不要茶,他不要。他说,‘真

星不恼白日,真心是松柏长青,世上惟有真字好。’道姑问他,‘香客,你心里有什么

事呢?我看你的样子心里有什么事。’姑娘,他就告诉好心肠的道姑,说他心里有事,

说他走了一百五十里路,走了三天,走到这深山里来,他朝山拜庙,到了许多许多地方。”

说到许多许多四个字,伸手到沙上握住棍子,仿佛这样可以表示许多。倘若是庄上

的别一个姑娘,一定一口气替尼姑把下文都说了,琴子还是听——

“他说他年青的时候生得体面,娶一个丑媳妇,他不要他的媳妇,媳妇真心爱他,

一日自己逃走了,让丈夫另外娶一个体面的。现在他七十多岁,哪里还讲体面二字,他

只念他从前的‘真心’,他有数不尽的忏悔。”

说到这里也知道加重起语势了,说那老道姑就是那老汉的“真心”,他们两人接着

是如何的哭,两个老人从此一处修行。琴子倒忽略了老尼的用力,只不自觉的把那习听

了的结果幻成为一幕,有山,有庵堂,庵堂之内老人,老道姑……

尼姑说完也就算了,并没有丝毫意思问这套故事好不好。

琴子慢慢的开言:

“师父还是回我家去喝茶,吃了饭再到王家湾去。”

“不,你家奶奶刚才也留了又留,——回头再来。”

但也还不立刻起来,两人暂时的望着河,河水如可喝,琴子一定上前去捧一掌敬奉

老尼。

老尼拄着棍,背着袋,一步一探的走过了桥,琴子提衣篮回家。

桥 杨柳

小林来到史家庄过清明。明天就是清明节。

太阳快要落山,史家庄好多人在河岸“打杨柳”,拿回去明天挂在门口。人渐渐走

了,一人至少拿去了一枝,而杨柳还是那样蓬勃。史家庄的杨柳大概都颇有了岁数。它

失掉了什么呢?正同高高的晴空一样,失掉了一阵又一阵欢喜的呼喊,那是越发现得高,

这越发现得绿,仿佛用了无数精神尽量绿出来。这时倘若陡然生风,杨柳一齐抖擞,一

点也不叫人奇怪,奇怪倒在它这样哑着绿。小林在树下是作如是想。

但这里的声音是无息或停,——河不在那里流吗?而小林确是追寻声音,追寻史家

庄人们的呼喊,向天上,向杨柳。

不过这也只在人们刚刚离开了的当儿。草地上还有小人儿,小人儿围着细竹姐姐。

他们偏也能这样默默的立住,把他们的姐姐围在中间坐!

其实这不足奇,他们是怎样的巴不得“柳球”立刻捏在手上,说话既然不是拿眼睛

来说,当然没有话说。

打杨柳,孩子们于各为着各家要打一个大枝而且要叶子多以外,便是扎柳球。长长

的嫩条,剥开一点皮,尽朝那尖头捋,结果一个绿球系在白条之上。不知怎的,柳球总

是归做姑娘的扎,不独史家庄为然。

中间隔了几棵杨柳,彼此都是在杨柳荫下。杨柳一丝丝的遮得细竹——这里遮了她,

那里更缀满了她一身,小林也看得见。孩子们你一枝我一枝堆在细竹姐姐的怀里,鞋子

上有,肩膀上也有!却还没有那样大胆。敢于放到姐姐的发上,放到发上会蒙住了眼睛,

细竹姐姐是容易动怒的,动了怒不替他们扎。

“你们索性不要说话呵。”小林一心在那里画画,惟恐有声音不能收入他的画图。

他想细竹抬一抬头,她的眼睛他看不见……

“哈哈,这是我的!”

“我的!”

不但是说,而且是叫。然而细竹确也抬了头。

“不要吵!归我给。”细竹拂一拂披上前来的头发,说。

一声命令,果然都不作声,等候第二个。柳球已经捏在手上的,慢慢走过来,尽他

的手朝高上举。不消说,举到什么地方,他的眼睛跟到什么地方。就是还在围住细竹的

那几个,也一时都不看细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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