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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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陈老爹的茅棚。这红纸自然是一年一换了;而那字,当年亏了卖存联的王茂才特
地替老爹选定——老爹得意极了,于照例四十文大钱加成一条绳串,另外还同上
“会贤馆”,席上则茂才公满口的“古之贤人也”。
陈老爹也想到典卖他全副的彩衣同锣鼓,免得酒店的小家伙来捣麻烦,然而天
下终当有太平之日——老爹又哼哼的踱出茅棚了。
“真正反变!连木头戏——”
这时老爹不知不觉转到隔岸坝上“路遇居”的泥黄山头,“姜太公在此,诸神
回避”,不出声的念给自己听——也许只是念,并不听。其实老爹所看见的,模模
糊糊一条红纸而已,不过“姜太公”也同“柳下惠”一样,在此有年罢了。
太公真个立刻活现了。
陈老爹的姜大公同郭令公是一副脑壳——我们在“祈福”时所见的,自然,连
声音也是一般,而我们见了令公,并不想到太公。现在浮在老爹眼睛里的,是箱干
里的太公了——老爹也并不想到令公。
老爹突然注视水面。
太阳正射屋顶,水上柳荫,随波荡漾。初夏天气,河清而浅,老爹直看到沙里
去了,但看不出什么来,然而这才听见鸦鹊噪了,树枝倒映,一层层分外浓深。
老爹用了平素的声调昂头唱:
“八十三岁遇——”
劲太大了,本是蹲着的,跌坐下去,而刚才的心事同声音一路斩截的失掉了。
那鸦鹊正笔直的瞥见,绿叶育天,使得眉毛不住的起皱,渐渐的不能耐了,拱着腰,
双手抱定膝头。
“三天没有酒,我要斫掉我的杨柳——”
说到这里,老爹又昂一昂头:
“不,你跟我活到九十九,箱子里我还有木头。”
接着是平常的夏午,除了潺潺水流,都消灭在老爹的一双闭眼。
老爹的心里渐渐又滋长起杨柳来了,然而并非是这屏着声息蓬蓬立在上面蔽荫
老爹的杨柳——到现在有了许多许多的岁月。
漆黑的夜里,老爹背着锣鼓回来,一走一窜的唱:
驼子妈妈不等我上床了,
桥头上一柱灯笼,
驼子妈妈给我照亮了。
灯笼就挂在柳树上,是老爹有一回险些跌到桥底下去了,驼子妈妈乃于逢朔的
这趟生意,早办一枝烛,忖着时分,点起来朝枝头上挂。
从此老爹更尽量的喝,驼子妈妈手植的杨柳,也不再只是受怨——这以前,一
月两遭生意,缺欠不得,否则是黑老鸹清早不该叫,“不是你的杨柳,老鸹哪里会
来呢?”
杨柳一年茂盛一年——那灯笼,老爹不是常说,可怜的妈妈最后还要嘱咐,带
去而又记得点回吗?
清明时节,家家插柳,住在镇上的,傍晚都走来攀折,老爹坐在门槛:
“密叶就好,不伤那大——”
人散夜静,老爹自己也折一枝下来,明天早起,把桌子抹得干净,一枝劈成两
份,挨着妈妈的灵屋放。
老鸹自然时常有的,但生意十分顺遂,木锁却被人偷开了几次——不消说是归
家晚了。
最使得老爹伤心的,要算那回的大水。
梅雨连绵,河水快要平岸,老爹正在灶里烧柴,远远沙岸倒坍,不觉抬起头来,
张耳细听,只听得吼吼的是水声,但又疑心耳朵在作怪;雨住的当儿,踏着木屐,
沿茅棚周围四看——沙地被雨打得紧结,柳根凸出,甚是分明,一直盘到岸石的缝
里去了。
“还是妈妈想得——”
老爹伸一伸腰,环抱着臂,而眼睛,同天云低处的青山一样,浸在霭里了。
这晚比平常更难熟睡,愈到中夜,愈是清醒,清醒得害怕了!——坝上警锣响
——屋背后脚步声——
“陈老爹!赶快!快!”
地保敲门。
第二天,老爹住在祠堂。土坡企眺,一片汪洋,绿茸茸的好像一丛芦草,老爹
知道是柳叶:
“我的——”
“嘛——”
“老爹!——好睡呵?——今天呢?——老板骂我,说我是混玩一趟!”
下午,老爹从镇上引一个木匠回来。
霹雳一声,杨柳倒了,——老爹直望到天上去了,仿佛向来没有见过这样宽敞
的晴空。而那褪了色的红纸,顿时也鲜明不少。
1925年4月
小说 阿 妹
阿妹的死,到现在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今天忽然又浮上心头,排遣不开。
冬天的早晨,天还没有亮,我同三弟就醒了瞌睡,三弟用指头在我的脚胫上画
字,我从这头默着画数猜。阿妹也在隔一道壁的被笼里画眉般的叫唱:“几个哥哥
呢?三个。几个姐姐呢?姐姐在人家。自己呢?自己只有一个。”母亲搂着阿妹舐,
我们从这边也听得清楚。阿妹又同母亲合唱:“爹爹,奶痛头生子;爷和娘痛断肠
儿。”我起床总早些,衣还没有扣好,一声不响的蹲在母亲的床头,轻轻的敲着床
柱;母亲道,“猫呀!”阿妹紧缩在母亲的怀里,眼光的的的望着被——这时我已
伸起头来,瞧见了我,又笑闭眼睛向母亲一贴,怕我撕痒。
阿妹的降生,是民国元年六月三十日;名字就叫做莲。那时我的外祖母还健在;
母亲已经是四十五岁的婆婆了,一向又多病,挣扎着承担一份家务——父亲同两叔
叔没有分家,直到阿妹五岁的时候。听说是女孩,外祖母急急忙忙跑上街来,坐在
母亲的床沿,说着已经托付收鸡蛋的石奶奶在离城不远的地方探听了一个木匠家要
抱养孩子做媳妇的话。母亲也满口称是,不过声音没有外祖母那样宏大——怎宏大
得起来呢?我慌了,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外祖母;外祖母也就看出了我的心事:
“那边的爹爹说也是教蒙书的哩!”我的妹妹要做木匠的媳妇,自然是使我伤心的
重要原因,然而穿衣吃饭不同我在一块,就是皇帝家宰相家,我也以为比我受苦,
何况教蒙书——至多不过同我的先生一样,而且说是爹爹,则爸爸可想而知了。外
祖母把我当了一个大人,我的抗议将要影响于她的计划似的,极力同我洁难,最后
很气忿的说一句,“那么,阿母是劳不得的,尿片请你洗!”我也连忙答应,“洗!
洗!”
这天晚上我上床睡觉,有好大一会没有闭眼。这木匠我好像很熟,曾经到过他
的村庄;在一块很大的野原——原上有坟,坟头有嵌着二龙抢珠的石碑——放着许
多许多的牛,牧童就是阿妹,起初阿妹是背着我来的方向坐在石碑下抠土,一面还
用很细很细的声音唱歌,听见我的衣服的嚓嚓声,掉转头来看,一看是我,赶忙跑
来伏在我的兜里,放声大哭,告诉我,褂子是姐姐在家不要的纱绿布做,木头上刨
下的皮,她用来卷喇叭,姑姑打她,说她不拿到灶里当柴烧。我说:“我引你回去,
不要哭!”然而我自己……
“焱儿,焱儿!妈妈在这里!”
我的枕头都湿了。
其实我只要推论一下,外祖母的计划是万万不行的:爸爸在学务局办事,怎能
同木匠做亲家呢?有饭吃的把女儿给人家抱养,没有饭吃的将怎样呢?外祖母没有
瞧见母亲怀里的阿妹罢了,第三天抱出来拜送子娘娘,那由得外祖母不爱呢?
然而我同阿妹都因此吃了不少的亏。我有什么向母亲吵,母亲发恼,“还说你
洗尿片!”我也就不作声了。阿妹有什么向母亲吵,母亲发恼,“当初该信家婆的
话,送把本匠!”阿妹也就惧怕了。
我的祖父不大疼爱我的母亲,母亲生下来的孩子,也都不及婶娘的见爱。比阿
妹大两岁的,有三婶娘的阿八,小一岁的有阿九。每天清早起来,祖父给阿八,阿
九买油条,正午买包子:一回一人虽只一个,三百六十日却不少一回。阿妹呢,仿
佛没有这么一个孩子——说因为女儿吧。二婶娘的阿菊,比无论哪一个孩子也看得
贵,现在是十五岁的姑娘了,买包子总要照定额加倍。阿妹有时起得早,无意走出
大门,卖油条的老吴正在递给阿八同阿九,告诉祖父道(祖父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
人),“阿莲也站在这里哩。”阿妹连忙含笑答应,“我不欢喜带油气的杂粮。”
随又低头走进门了。
祖父欢喜抱孩子游街,右手抱了一个,左手还要牵。吃过早饭,阿妹同阿八,
阿九在院子里玩,把沙子瓦片聚拢一堆做饭;做得懒做的时候,祖父自然而然的好
像是规定的功课走了出来,怀抱里不消说是阿九,牵着的便是阿八。阿妹拍拍垃圾,
歌唱一般的说得十分好听:“爹爹呵,把阿九抱到城外,城外有野猫。”祖父倘若
给一个回答:“是啊,阿九怪吵人的!”阿妹真不知怎样高兴哩。阿妹这时只不过
四岁。
驯良的阿妹,哪有同阿八、阿九开衅的事呢?然而同阿八吵架,祖父说,“阿
八是忠厚的,一定是阿莲不是!”同阿九吵架,祖父又说,“阿九是弟弟,便是抓
了一下,阿莲也该让!”阿妹只得含一包眼泪走到母亲那里去,见了母亲便呜呜咽
咽哭起来了。母亲问清了原因,“这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值得哭!”阿妹的眼泪
是再多没有的,哭起来了不容易叫她不哭,自己也知道不哭的好,然而还是一滴一
滴往下掉;母亲眉毛眼睛皱成一团,手指着堂屋,意思是说,“爹爹听见了,又埋
怨阿母娇养!”
我第一次从省城回乡过年,阿妹也第一次离开母亲到外祖母家去了。到家第二
天,我要去引回阿妹;母亲说:“也好,给家婆看看,在外方还长得好些。”阿妹
见了我,不知怎的又是哭!瓜子模样的眼睛,皲裂的两颊红得像点了胭脂一般,至
今犹映在我脑里。外祖母连忙拉在怀,用手替她揩眼泪,“乖乖儿,哪有这样呆呢?
阿哥回了,多么欢喜的事!”接着又告诉我,“这个孩子也不合伴,那个孩子也不
合伴,终日只跟着我,我到菜园,也到菜园。”当天下午,我同阿妹回家,外祖母
也一路上坝,拿着包好了的染红的鸡蛋,说是各房舅母送把阿莲的,快要下坝了,
才递交我:“阿莲啊,拜年再同阿哥来。”抚着阿妹不肯放。阿妹前走,我跟着慢
慢的踏;转过树丛就是大路了,掉头一望,外祖母还站在那里,见了我们望,又把
手向前一招。由外祖母家上街,三里路还不足,我闭眼也摸索得到。我同哥哥姐姐,
从小都是赶也赶不回,阿妹只住过这一趟。后来母杀哭外祖母,总连带着哭阿妹:
“一个真心的奶奶,儿呵,你知道去亲近吧。”
阿妹从周岁便患耳漏,随后也信了乡间医生的许多方药,都不曾见效。父亲每
天令三弟写一张大亨,到了晚上,阿妹就把这天的字纸要了来,交给母亲替她绞耳
脓。阿哥们说:“滚开吧!怪臭的!”她偏偏挨拢来;倘若是外人,你便再请她,
她也不去。
在阿妹自己看来,七年的人世,感到大大的苦恼,就在这耳朵。至于“死”—
—奇怪,阿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仿佛,确实如此,很欣然的去接
近,倘若他来。母亲有时同她谈笑:
“阿莲,算命先生说你打不过三,六,九。”
“打不过无非是死。”
“死了你不怕吗?”
“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