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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废名文集-第12章

小说: 废名文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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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这是我们男孩子唯一的游戏,也是我成年对于柚子唯一的贡献。放牛的小孩,

要我同他们上山去放牛;他们把系在牛鼻上的绳索沿着牛头缠住,让它们在山底下

吃草,我们走上山顶折杜鹃。我捏着花回去,望见柚子在门口,便笑嘻嘻的扬起手

来;柚子趁这机会也就嘲弄我几句:“焱哥替芹姐折花回来了!”其实我折花的时

候,并不想到柚子之外还有被柚子称作“芹姐”的我的妻。柚子接着花,坐在门槛

上唱起歌来了。

杜鹃花,

朵朵红,

爷娘比我一条龙。

哥莫怨,

嫂莫嫌,

用心养我四五年;

好田好地我不要……

……

“柚子只要好妆奋!”我得意极了,报复柚子刚才的嘲弄。

抱村的小河,下流通到县境内仅有的湖泽;滨湖的居民,逢着冬季水浅的时候,

把长在湖底的水草,用竹篙了卷起,堆在陆地上面,等待次年三四月间,用木筏运

载上来,卖给上乡人做肥料。外祖母的田庄颇多,隔年便托人把湖草定着。我同柚

子毕竟是街上的孩子,见了载草的筏,比什么玩意儿都欢喜,要是那天中午到筏,

那天早饭便没有心去吃。我比柚子固然更性急,然而这回是不能不候她的,有时候

得冒火,帮着她拿剪刀同线,免不了把她芹姐的也误带了去。白皑皑的沙滩上,点

缀着一堆堆的绿草;大人们赤着脚从木筏上跨上跨下;四五个婀娜的小孩,小狗似

的弯着身子四散堆旁;拣粪的大孩子,手里拿着铁铲,也愉个空儿伴在一块。这小

孩中的主人,要算我同柚子了,其余都是我两人要来的。这湖草同麻一般长,好像

扯细了的棕榈树的叶子,我们拾了起来,系在线上,更用剪刀修成唱戏的胡子。这

工作只有柚子做得顶好,做给我的好像更比别人的不同,套数也更多哩。

我小时欢喜吃菜心——现在也还是这样,据说家里每逢吃菜心的时候,母亲总

是念我。四月间园里长一种春菜,茎短而粗,把它割下来,剥去外层的皮,剩下嫩

的部分,我们叫菜心;烹调的方法,最好和着豆粑一齐煮。这固然也是蔬菜,却不

定人人可以吃得着;外祖母园里采回的,可说是我一人独享的了,柚子名义上虽也

同坐一席。外祖母欢喜上园割菜,太阳落山的时候,总是牵我同柚子一路去。说是

割春菜,不但我喜得做猪崽叫,在外祖母也确是一年中最得意的收获;柚子呢,口

里虽然说,“你有好的吃了”,仿佛是妒我,看她遇见一棵很肥硕的,却又大大的

喊起“焱哥!焱哥”来了。

夏天的晚上,大家端竹榻坐在门口乘凉;倘若有月亮,孩子们便部跑到村东的

稻场——不知不觉也就分起男女的界限来了。女的在场的一角平排坐着,一会儿唱

月亮歌,一会儿做望月亮的游戏:从伙伴中挑两个出来,一个站开几步,抬头望月

亮,一个拿块瓦片,挨次触着坐着的手,再由那望月亮的猜那瓦片到底是谁捏着,

猜着了,归被猜的人出来望,否则仍然是她望,我们男孩站在场中间,最热闹的自

然是我,我最欢喜的是同他们比力气,结果却总是我睡在地下。我愤极了,听得那

边低语:“看你的焱哥!”接着是柚子的声音:“衣服弄坏了!衣服弄坏了!”

我们一年长大一年了。父亲再也不准我过这没有管束的生活了。我自己也好像

渐渐懂得了什么,以前不同妻一路玩耍,不过莫名其妙的怕别人笑话,后来两人住

在一家也觉着许多不方便。那年三月,外祖母引我同柚子进城,经过我的族人门口,

屋子里走出来一位婶娘,请外祖母进去坐坐,并且指着柚子道:“这是奶奶的孙女

儿。我们家的媳妇?”柚子的脸色,此时红得像桃子一样,我也笑着不大过意。同

年六月,我进县里的小学,柚子听说仍然依着外祖母的日子多。在这几年当中,我

也时常记起外祖母的村庄,但是,家里的大人都说光阴要爱惜,不准我自由走亲戚:

外祖母间几天进城一趟,又找不着别的借口。有一回因事到姨妈家去,柚子适逢在

家,害了几个月的病,起不下床来,我只得在姨妈面前问一声好。后来我同哥哥到

省城,在家的机会更少,我的记忆里的柚子也渐渐忘却了。外祖母也在这期间永远

同我们分手了——父亲怕我们在外伤心,事后三四个月才给我们知道。姨妈的家况,

不时由家信里带叙一点,却总不外乎叹息。

据说外祖母替姨妈定婚的时候,两头家势都很相称。姨妈的公公,为人忠厚,

又没有一定的职业,不上几年工夫,家产渐渐卖完了。姨妈初去,住着的一所高大

房子,却还属自己——后来也典给别人。外祖母家这时正兴旺,自然不忍心叫姨妈

受苦,商量姨妈的公公,请他把姨父分开,欠人的债项,姨父名下也承受一份。从

此姨父姨妈两人,由乡村搬到县城,凭了外祖母的资本,开一所染店。我在十二岁

以前,完全不知道这些底细,因为住在街上开店,本不能令人想到境遇的不好,而

且姨妈铺面很光敞,柚子与两位表兄所穿戴的,同我们弟兄又没有什么分别,在外

祖母家也是一样的欢喜不过;当时稍为有点想不通的,母亲总足嘱咐我不要在姨妈

家里吃饭罢了。姨父晚年多病,店务由姨妈同两表兄主持。两表兄丝毫不染点城市

的习气,不过早年来往外祖母家,没有尝过穷人的日子,而且同我一样,以为理想

容易成为事实,成日同姨妈计划,只要怎样怎样,便可怎样怎样,因了舅爷的面子,

借得很多的资本,于旧店以外,新开几个分店。悲剧也就从此开始了。

那年夏天我由省城学校毕业回家,见了母亲,把以前欠给外祖母的眼泪,统行

哭出来了。母亲故作宽解——却也是实情:“外祖母活在,更难堪哩!姨妈这样不

幸!”母亲说,两表兄新开各店,生意都没有起色,每年欠人的债息,无力偿还;

姨父同两表兄本地不能站脚,跑到外县替人当伙计:柚子呢,她伴着姨妈住在原来

店屋里,这店屋是早年租了人家的,屋主而且也就是债主,已经在知事衙门提起诉

讼。母亲又极力称赞柚子的驯良,“没有她,这世上恐怕寻不出姨妈哩。”这些话

对于我都很奇怪;记起柚子,很想会她一面,却也只想会一面,不再有别的感触。

到家第三天下午,告诉母亲,去看看姨妈;母亲说,不能走前街,因为前门是

关着的,须得弯着走后门进去。我记得进后门须经过一大空坦,但中间有一座坟,

这坟便是那屋主家的,饰着很大的半圆形的石碑,姨妈往常总是坐在碑旁阳光射不

到的地方,看守晒在但上各种染就的布。我走到离空坦还有十几步远的塘岸,首先

望见的是那碑,再是半开着的木板门,同屋顶上一行行好像被猫踏乱的瓦。忽然间

几只泅水的鸭扑的作响,这才看出一个蓝布包着头的女人拄着吊桶在那里兜水,这

女人有点像我的姨妈,——她停住了!“不是我的焱儿吗?”“呵,姨妈!”不是

我记忆里的姨妈了!颧骨突起,令人疑心是个骷髅。姨妈引我进门,院子里从前用

竹竿围着的猪窠,满堆些杂乱的稻草,竿子却还剩下几根;从前放在染房的踩石,

也横倒在地上,上面尽沾些污泥。踩石的形状,同旧式银子相仿,用来碾压头号的

布的,也是我小孩时最感着趣味的宝贝之一:把卷在圆柱形的木头上的布,放在一

块平滑的青石当中,踩布的师傅,两手支着木梁,两脚踏着踩石尖出的两端,左右

摇动。我记得当时看这玩意儿,那师傅总装着恐吓的势子,对我说“跌下来了”的

话。姨妈的口气,与平时完全两样,一面走一面说着,“只有望我的儿发达!”要

在平时,虽然也欢喜称奖我们兄弟上进,言外却总带点发财也不比做官的差意思。

我慢慢的开着步子,怕姨妈手里提着东西走不得快,而且也伺望屋子里有没有人出

来。屋子里非常静寂,暗黑,只有挨近院子的那一间可以大概望得清白。进了这间,

姨妈便把吊桶放下了。这在从前是堆积零细家具的地方;现在有一张木床,床上只

缺少了帐子;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梳头用的木盒;另外是炉子,水缸,同一堆木

柴。我心里有点恍惚不定。姨妈似笑似惭,终于哭起来了。我也哭起来了,但又被

什么惊醒似的:

“柚……柚子妹妹呢?”

“她……她到……东头……邻舍家里去了。”

我不能够多问。太阳溶落山的时候,仍然只有我的姨妈从后门口送我出来,不

由我回想当年同我父亲对席吃饭的姨父,同我母亲一样被人欢接的姑妈,同我们一

样在外祖母面前被人夸好的两位表兄,以及同我在一个小天地里哭着,笑着,争闹

着的柚子妹妹。见了那饰着圆碑的坟,而且知道我的外祖母已经也是死了。临了仍

然落到柚子。在我脑里还是那羞红了脸的柚子的身上。

那年秋天,我结婚了。我自己姑妈的几位姐儿都来我家,彼此谈笑,高兴得非

常——我的脑里却好像有一点怆悢的影子,不过模糊得几乎看不出罢了。

这是八月十二那一天,外祖母移葬于离家十里远的地方,我同我的母亲,舅爷,

以及舅爷的几位哥儿一路送葬。母亲哭个不休,大半是伤心姨妈的境遇。我看着母

亲哭,心里自然是不好过,却又有自己的一桩幻想:“倘若目及我同芹……欢送孙

女儿呢?还是欢迎外孙媳?”晚上我同妻谈及此事,其时半轮月亮,挂在深蓝空中,

我苦央着妻打开窗子,起初她还以我不能耐风为辞。我忽然问她:“小孩时为什么

那样躲避?倘若同柚子一样,一块儿……”

“柚子……”

我无意间提起柚子,妻也没气力似的称她一声,接着两人没有言语,好像一对

寒蝉。柚子啊!你惊破我们的好梦了。

“现在是不是同姨妈住在一块呢?”我突然问。

“我们婚期前一月,我父亲接她到我家,现在又回那屋里去了。”

“为什么不来我家呢?母亲也曾打发人去接她。”

“她也向我谈过,这里的女伴儿多,没有合身的衣服。”

“我十多年没有会着她哩。”

“做孩子的时候太亲密很了。”

“六月间我曾到她屋里去过,她却不在家。”

“她在东头孙家的日子多——帮他们缝补衣服。姨妈的粮食,多半还由她赚回

哩。”

“她两位嫂嫂呢?”

“各自回娘家去了。柚子同我谈及她们,总是摇头,成日里怨天恨地,还得她

来解劝。”

我渐渐感着寒意了。推开帐子,由天井射进来的月光,已经移上靠窗的桌子。

妻起来把窗关着,随又告诉我,姨妈有意送柚子到婆家去,但公姑先后死了,丈夫

在人家店里,刚刚做满了三年学徒,去了也是没有依恃的。

“现在是怎样一个柚子呢?”我背地里时刻这样想。每逢兴高采烈的同妻话旧,

结果总是我不作声,她也只有叹气。我有时拿一本书倒在床上,忽然又摔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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