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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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忙着买盘香,他要买那“顶干顶干的”,不顶干又回头换,或者先几天去定
着,来回是空手,而是买盘香,来回二十里。向来他同十里铺的万盛香店通买卖,
乡下东西比城里好。十里铺,倘是从东门口计算,十里。文公庙到东门口还有一里
半吧。他的庙,“一个月也没有两个人进香”,他晓得——是他说的他不晓得吗?
但他的庙一年三百六十日点盘香。盘香的功用盖等于取灯儿。文公菩萨面前长明灯
也长明着,不能拿菩萨的灯来点火,“一点点熄了呢?”还有许多事要忙。他走出
来,手上的扫帚还没有放下,刚刚吃了饭扫一扫厨房,听得门口有人说话,就走出
来。出来只看见七先生站在门口。虽然不能说他看见,因为他的眼睛不大看得见,
但说他看见七先生是可以的了。他一看见七先生就是七先生。七先生是打算进来,
看见和尚来了又不进去了。
“那个卖眼镜的又来了。”
七先生告诉和尚。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湖北佬没有一个好东西,先生你再也莫买他的眼
镜!”
“都赶不上我的一副好,要一串二两串钱!”
七先生的得意和尚看不见了,捏了他的扫帚转身要进去,又转过来,猛的一下
钉了七先生的脸向上看,七先生比他高一些——原来是有话说:
“七先生,你看怎么样,王小毛那孩子我劝你老人家再也莫打他,我看他简直
成了呆子!今天我上茅厕,他也跑进去了。我问是哪一个,他不晓得答应,我一看,
是他!我说你这孩子,人家问你你怎么不答应呢?他说他没有屙了,你没有屙了你
就不答应吗?要不是我仔细,一脚撞到粪缸里去了呢?”
七先生没有意见。王小毛是最小的一个学生。但他老人家今天很高兴王小毛,
见了王小毛,虽然不笑,心里很喜欢这个孩子。昨天下午王小毛家里送斤半猪肉来
了。七先生告诉来人道:“这孩子倒不是不能读书的,聪明。”张七先生有两个学
生,他们家都有钱,一个叫做冯炎生,一个就是王小毛。每逢初一十五,冯炎生同
王小毛都要“送莱先生”,即是家里做一碗菜送到学房来,或是一碗鱼,或是一碗
豆腐或海带熬肉。王小毛家里做的菜总好吃些,七先生说,这回初一,即七月初一,
王小毛没有送,今天十五,昨天他爸爸打发人送斤半猪肉来了。张七先生还同王小
毛谈了一会儿话,张大火以下都看先生同小毛说话,小毛却说不出,坐在他的位上,
他的小脑壳不知安放到哪里才好,不肯抬起来。慢慢的先生捏他的耳朵要他说了一
句,他说得好玩:
“我家杀猪,八十一斤。”
张七先生才晓得他家那一只大肥猪宰了。人家家里有猪张七先生何以晓得呢,
原来如此:文公庙门口差不多等于一个牧场,一大片荒地,长了几棵树,邻近的猪
同磨坊的驴子都在这里放,王小毛之祖母常是拿着家伙追踪一只猪。她老人家不甘
心旁人拣她的猪粪,要拿去卖钱。
这一斤半肉张七先生拿来腌起来了,就在这个十五的早晨,放学叫学生回去吃
饭,然后煮自己的饭,而且腌肉。等待吃了饭,收拾了碗筷,时候已经不早,而学
生还没有来。因为今天十五。门口听得有讨饭的叫:“师父,打发一点!”接连只
听得“师父,扫发一点!”惹得张七先生慢步走出,忙开口道:
“‘师父’!叫师娘也不打发!”
张七先生诙谐一下,心里快乐。讨饭的是一月老要来几回的一个小孩子,下穿
一条破裤。和尚有时打发一点,有时则骂,说小孩子不该讨饭。
“先生,你老人家今天打发我一点。”
“来,把裤子脱下,打屁股。”
说着做手势。相隔还有几步远。小孩笑着敲着他的讨饭的碗走了,且走且唱:
“人之初,我不读,我的丈母娘下狗儿下了一匹、狗。”
“读”,读若“偷”。他的肚子已经很饱。到和尚庙里来讨饭,是回家路过,
余兴。这时和尚正在那里端碗。“端碗”,犹言吃饭。
转瞬就是七月二十一。和尚从七月初一算起,“七月二十一,我妈的生日。”
我妈的生日其实也没有什么,反正“不能尽心,到我妈坟面前去烧香。”相隔一百
九十里。他从来不提起他的爸爸,不知何以故?也没有人间。妈妈还留了他一个忌
日,还留了他自己的生日。这回的七月二十一有了桩事,又是上茅厕,他一不仔细,
踏了一脚粪,“那一个歪屁股屙屎屙到粪缸板上!”踏了一脚粪,更是糊涂,拿手
去摸鞋子!张七先生正在那里嚷:“读熟了背!”忽然看见和尚其势汹汹的来了,
门槛以外霹雳一声——
“七先生,你看这是怎么说!”
两手前伸若乌龟,一若不敢沾身。眼睛虽然是钉了七先生的位置去看,而是叫
七先生看他的鞋子。张大火以下一时都住了嘴,侧耳而听,张大火则眼睛也有用处
了,因为他首先望见了窗户以外。
“那一个歪屁股屙屎屙到粪缸板上!踏我一鞋!”
孩子们一阵又嚷起来了,心里都不怕,都是一句:
“我不怕,不是我。”
张七先生嚷了一下:
“这些东西,都要打!”
和尚掉背而返了,若有所失,怎么只骂了这么几句?因为他气得好像一个蛤蟆,
一肚子气。他的一匹大黄狗沿他的踪迹舔。他仔细的想:“不是孩子的粪,孩子的
粪是哪有这么粗一筒呢?踏得我一鞋!”他归究“这个先生”,今天早晨起来不知
何以故他很恨这个先生。
晚半天学生各自还家今天不再来的时候,不知何以故和尚很是逍遥了,我妈的
生日今年也不再有了,忘记了,站在门槛以外同七先生攀谈。或日如此:十大以前
有一位乡下老太太进城,沿庙烧香,烧到文公庙,抽一张签,拿回去请她的女婿念,
是四言四句:“尔心不诚,叩我神明,斋戒沐浴,助油十斤。”所以今天兀的送二
斤香油来了——何以只送二斤?但这件事是和尚还没有十分息怒的当儿就发生了。
他站在门槛以外,问了七先生一件事,然后当面谈话。因为他在门口拾得了一条洗
澡手中,所以他问七先生,这样问:
“是你老人家的不是?”
“不是。”
“一定是哪一位乘凉的丢下的。”思忖着。
文公庙门口常有眷米的以及其他赤膊人等来乘凉。
“我伸手去摸,‘这是哪一位丢了什么东西?’——先生,你看,如今的人心
多么坏,王二家的她在那里拣粪,听见我这一说,连忙答应:‘是我丢的。’我说:
‘你丢的?你丢了什么东西?’我把手中剪在背后,她没有看清楚是洗澡手巾。
‘我的裹脚布!’你看如今的人心多么坏,喜得是一条手中不是银子!”
七先生且听且欢乐。话来话去,又提到今天上茅厕上面去了,很是一个余兴的
样子——
“先生,今天粪缸上的粪,我看不像小孩子的粪——这可应了一句俗言:‘夫
妻两个来尿,不是你也是我。’”
说着盯了七先生看,也笑。七先生笑而不答。“来尿”云者,是说睡在床上屙
尿,实际上是指十岁以下的小孩子说,若一岁两岁又不大适用,因为那是当然的,
来尿则有个责备的意思,不应该。
门口外是吴盛记的那一匹叫驴又来了,兀的一叫。和尚连忙跑去,指着吴盛记
放驴的孩子厉声说道:
“你这个驴!把我的园墙又挤塌了!你这个鸟东西!你再不好好的照管它我就
驮根棍子打!”
鸟东西躺在地下玩。骂了这几句——怎么只骂了这几句?站在那里不晓得回去
了。回去,且走,又骂:
“倒运的铺子养这么个驴,连尿也闻!打都打不走!”
“闻什么尿,和尚?”
王二家的远远的站着打趣他。
“你说闻什么尿!母驴尿什么尿!”
“这个和尚不是好和尚。”
“不是好和尚!你叫你王二把和尚赶走了他——不是好和尚!”
不屑于同王二家的多说话的一个神气,回去。
1929年
小说 柚 子
柚子是我姨妈,也就是我妻姑妈的女儿。妻比柚子大两岁,我比妻小一岁;我
用不着喊妻作姐姐,柚子却一定要称我作哥哥。近两年我同妻接触的机会自然比较
多;当我们大约十岁以内的时候,我同柚子倒很亲密的过了小孩子的生活,妻则因
为外祖母的媒介,在襁褓中便替我们把婚约定了,我和她的中间,好像有什么东西
隔住,从没畅畅快快的玩耍过,虽然我背地里很爱她。
妻的家几乎也就是我同柚子的家。因为我同袖子都住在城里,邻近的孩子从小
便被他们的父亲迫着做那提篮子卖糖果的生意,我们彼此对于这没有伴侣的单调生
活,都感不着兴趣,出城不过三里,有一座热闹村庄,妻的家便在那里。何况我们
的外祖母离了我们也吃饭不下哩。
我同别的孩子一样,每年到了腊月后十天,总是屈着指头数日子,不同的地方
是,我更大的欢喜还在那最热闹的晚上以后——父亲再不能说外祖母年忙不准去吵
闹了。我穿着簇新的衣服,大踏步跑去拜年,柚子早站在门口,大笑大嚷的接着—
—她照例连过年也不回去,这也就是她比我乖巧的好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我的
家运胜过她的缘故)。大孩子们赌纸牌或骨牌,我同抽子以及别的年纪相仿的小孩
——我的妻除外——都团在门口地下的青石上播窟眼钱,谁播得汉字那一面,谁就
算输。在这伙伴当中,要以我为最大量。外祖母给我同柚子一样的数目,柚子掌里
似乎比原来增加了,我却几乎耍得一文也没有。柚子忽然停住了,很窘急的望着我,
我也不睬她,仍然带着威吓的势子同其余的孩子耍。剩下的只有两只空掌了,求借
于一个平素最相信我的朋友。柚子这才禁不住现出不得了的神气喊道:“焱哥,不
要再耍吧!”我很气忿的答她:“谁向你借不成!”
许多糖果当中,我最爱的是饧糖。每逢年底,外祖母把自己家的糯谷向糖店里
去换,并且嘱咐做糖的师父搓成指甲大的颗粒;拿回家来,盛在小小的釉罐里,作
我正月的杂粮。柚子本不像我贪吃,为我预备着的东西,却也一定为她预备一份。
外祖母当着我们面前点罐子,而且反复说道,反正只有这么多,谁先吃完了谁就看
着别人吃。我心里也很懂得这话里的意义,我的手却由不得我,时刻伸到罐子里拿
几颗。吃得最厉害,要算清早打开眼睛睡在床上的时候——这罐了个就放在床头。
后来我知道我的罐子快完了,白天里便偷柚子名下的。柚子也很明白我的把戏,但
她并不作声。末了仍然是我的先完,硬闹着把柚子剩下的拿出来再分。
外祖母的村庄,后面被一条小河抱住,河东约半里,横着起伏不定的山坡。清
明时节,满山杜鹃,从河坝上望去,疑心是唱神戏的台篷——青松上扎着鲜红的纸
彩。这是我们男孩子唯一的游戏,也是我成年对于柚子唯一的贡献。放牛的小孩,
要我同他们上山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