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渔的火车-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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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渔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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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一章
东西搬空之后,房子就像被一只狼拖走了内脏的身体,显得空空荡荡。这就是周渔的家,在黄昏后的阳光余晖中,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自从陈清死后,周渔就不停地搬家,一年下来搬了五次。好像要用迁徙的河水冲刷每一块悲伤的石头,可是石头还很多,其中有一块正卡在周渔的心中。中山起劲地指挥工人搬这搬那。小心衣柜的柜角,他吆喝的声势俨然男主人。这个出租汽车司机追求周渔也差不多一年了。女儿穗子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她事不关己地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荡双腿,与其说她对搬家漠不关心,莫如说她对这个新来的即将成为她爸爸的男人充满怀疑。
中山拍拍手斜斜地跑过来,可以上车了,他说,老王坐大车,你们坐我的车。穗子说,我不喜欢坐小车,我要坐大车。中山有点尴尬,说,你是不喜欢坐小车还是不喜欢我?穗子看了中山一眼,径直走向大车。中山望了周渔一眼,笑了笑,我是一头牛,不干点活就会生病,如果今天再不来帮你搬家,就要病倒了。
两辆车沿二环路奔驰。周渔从市中心搬到东门,又从东门搬到南门,再从南门搬到西门,然后从西门又搬回东门。这一次跑得更远,搬到乡下去了。中山都跟在身旁,他相信城郊花乡种植的鲜花能涤荡周渔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车往建新花乡开去,沿途渐渐有织锦似的花圃展开在田野。中山问周渔,你闻到花香了吗?周渔摇摇头,我什么也没闻到。中山也摇头,这一年,你什么也闻不到,除了坟墓的气味。周渔立刻大喊,拍打着车门:停车!让我下去!
中山立即放低了声音恳求,好好好,我错了,我又一次玷污了你心目中神圣的东西,求求你别喊了,别开车门,好吗?
周渔这才渐渐冷静下来,车子重新开动了。
中山长长出一口气:我这是自找的。
陈清是个英俊的家伙,眼下他的遗像正握在周渔手里。中山笨得像一头牛,他不应该在周渔手握遗像时发出抱怨。陈清其实也不比中山英俊,中山还要强壮有力一些,但陈清的遗像与众不同,他的遗像是他打网球跃起接球的一刹那。他对周渔说,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拿这张照片作我的遗像。结果,这句话成了咒语,三个月后,这个准网球运动员、市建筑设计院电工被电死在配电房里。
陈清天分不高资质平平,否则他就不会只考了个电力技工学校。有一天,对面艺校京剧班的周渔经过技校操场时,立刻被一个人吸引住了。周渔被陈清吸引并不是因为他在球场上的英姿,当时陈清在球场上高歌,唱的是《桑塔。露琪亚》。歌声像南美悬崖上突然飞起的鹰,把周渔的心叼走了。周渔在球场铁网外面停下不走了,手抓着铁网看着陈清。歌声渐渐低下来,陈清也看见她了。他们奇怪地对视了好久,然后陈清有点紧张地看了一下他的同伴,径直走过来。周渔突然感到心已经冲破胸膛,掉到草地上了。
陈清隔着铁丝网抓住了她的手指:你是谁?
周渔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清就慢慢地笑了:你这样——好像探监一样。
周渔也笑了:探监?探谁啊。
陈清注视她的眼睛:探我。
周渔不说话了。陈清说,你等一下,我爬到你那边去。
周渔转身就走。陈清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越铁网,摇摇欲坠的铁网晃荡着,球友们起哄大喊: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当晚周渔就躺到了陈清的怀中。周渔相信一见钟情的奇遇。尤其是陈清在球场上唱那首歌时悲怆的声调让她怦然心动,她不知道陈清好在哪里,但她能肯定自己可以立即完全托付给他,或者毋宁说她从此难以离开他了。陈清并不强壮,个儿也不算高,一米七二左右,但看上去很飘逸。他的学习成绩也平平,只是身边永远带着个乐器,不是提琴就是一把小号,插在裤兜里,有时左手还提着一瓶啤酒。他有一个本领,可以不换气把一瓶啤酒一次倒入喉咙。
他把周渔抱在怀里,他接吻的技术空前绝后。或许他深谙接吻对于女性的重要,周渔和陈清接吻可持续十分钟或者更长,陈清就有那么多花样,把周渔深深吸入,然后把她的五脏六腑一样一样掏空。周渔感到所有的灵魂都在嘴唇上了,愉悦和幸福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卷上来又冲刷下去。她说,你除了接吻好像什么也不会!
陈清说,这还不够吗?为了你,会接吻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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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周渔爱听这样的话。的确,周渔找不出陈清还有什么优点,或者作为未来丈夫和家庭幸福的依据,除了唱歌,但这并不能成为他的职业。周渔感到他俩的相遇除了爱情这个简单的原因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陈清说,对了,我还会打网球。
那时打网球的人还不多。不久,周渔果然欣赏到了陈清打网球的英姿。他身子跃起双腿弯曲奋臂扣球的姿势,他横跃出去像鱼一样接球的姿势,种植在周渔的记忆里。周渔荒废了在京剧班的学业,天天往技校跑,终于错过了分配到省京剧团的机会,费了好大周折留在了省城。不过是呆在图书馆里,成了一名管理员。但周渔在所不惜。她天天希望见到陈清,有时她的目的竟然具体到一次接吻,有时陈清有事走不开,他们就躲到学校后门的墙角,紧紧抱着接一个很长很长的吻,然后周渔就心满意足地哭着回家。那是幸福的哭泣。
事后周渔对中山说,那时,我只要一碰到他的嘴唇,就忘记我是谁了。
中山一听,立刻感到自己毫无希望。因为他认识周渔一年了,连她的嘴唇是凉是热都不知道。
新居是建新乡农民盖的一幢二层小楼,周渔租了楼上的三间,还有一个大阳台,阳台上摆满了鲜花。周渔是看中了这满屋子的鲜花,她不许房东把它卖了,房东笑着说,我会帮你拾掇,但不会卖它,要卖还轮不到这些呢。周渔说,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会拾掇。
中山指挥工人三下两下就把家具搬上楼,家具很简单所以很快就搬完了。中山打发工人回家后,站在阳台上发愣。远处的落日正在渐渐消退它的光芒,好像他正在消失的热情一样。工人一走,剩下他和周渔母女在一起,中山反倒不自在起来。他始终没有找到做这个家男主人的感觉,或者说周渔没有让他找到这种感觉。他走进屋里,周渔在铺床,但他看见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中山知道她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果然,她把头埋在陈清的遗像上。
中山走到屋外去抽烟。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死人能让一个活人悲痛不止达一年之久,而且还不只是怀念,是完完全全浸泡在悲伤中。中山不明白陈清好在哪里,当然他也没有证据说他不好,但这无休止的悲痛让中山感到心烦意乱。
一年前的一个夏天,中山正汗水淋淋地拉完最后一个乘客准备回家,他遇到了周渔。这个被悲伤完全击倒的妇人租他的车到公墓去。
中山能记得这个东倒西歪的女人穿着一袭深蓝色西装,中山从没有见过这么蓝的衣服,蓝得像深海一样,里面穿着洁白的衬衣。她的脸被悲伤洗劫得干干净净,使她看上去不像个活人倒像个死去已久让人深深怀念的人。中山被吸引住了。周渔上山时让他的车在山下等,可是中山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中山坐不住了,他来到墓区,看见一个悲恸欲绝的妇人在哭泣,她整个人被抛进了哭泣的海洋,公墓的千万束白玉兰和百合花被风吹得齐刷刷地颤动起来,仿佛和她同声哀哭。中山被震慑在那里。他就在那一刻爱上她了。他突然明白了,女人什么时候最美丽。中山从墓园管理室买了一大束鲜花,飞奔到周渔身边时,他看见周渔好像已变成泪水,流到他身上了。中山用力地抱她,她的身体却慢慢地移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中山问。
啊?周渔如大梦初醒,又像恍若隔世。
中山又问了一遍,周渔还是茫然无知。
你哭了好久。
我哭了么?……周渔呆呆地问道。
中山这才知道,悲伤能使一个人变成那样。
当晚,中山把周渔带回了家,他把她弄上床时,她已经睡着了。他为她脱去鞋子,却不忍心脱去那深蓝的衣裳。那一夜,中山没睡,他不停地一边看着她,一边吸烟。看到最后,中山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吸烟近乎是一种罪恶了,才知道自己完完全全爱上了她。
他把最后一包烟扔掉,成功地戒了烟。中山对此十分惊愕,他戒了十几次烟未果,这一天他却在一个瞬间把它扔了,从此他一闻烟味就像闻到了烂稻草。重新吸上已到了这年年底。
中山守着周渔坐到了天亮。中山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人,自己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他能够朦胧地看见,他已经被卷入那个女人的悲伤之中,悲伤竟也能使一个人那么美呵,他想,尤其是一个女人。奇妙的是,中山守着熟睡的周渔过了整整一夜,这种感觉有点像守灵。虽然他知道这想法不好,但只有守灵时,和躺着的人的感情才达到了最纯粹的境界。中山觉得是的,是这样的。
中山把这种想法告诉了周渔,周渔先是一愣,后来,她笑了。这是她自从丈夫死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意味着,中山进入了周渔的生活。
我打算跟你交往不是因为我想结婚。周渔说,是因为我已经差不多死了,需要一个人守灵。
中山原先以为周渔这句话是随意说的,随着时光渐渐逝去,他才感到周渔没有在开玩笑。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周渔也不说话。可是她看上去并不像那种沉默寡言的人。中山想,也许要给她一点时间恢复。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周渔依然如故。中山收工来到她这里,时常带回一些菜,周渔爱吃的鳕鱼、穗子爱吃的香酥鸭。三个人一起吃饭,话还是很少。幸亏中山也不爱多说话,他浑身是劲儿,收车回来还能帮周渔干上一大堆活儿,比如打扫房间、换煤气、刷墙,给吊灯换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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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你就歇歇吧。周渔常常说,看来她对生活并无太大热情。
日子总得过呗。中山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这是中山会说的惟一一句幽默话。他干完活儿,还是不会表达爱情,他的方式是慢慢地走到周渔面前去抱她,这时候周渔不会拒绝,但他很笨拙,姿势非常别扭。你把我弄得很痛。周渔说,压了我的头发。中山说,是你不理我。周渔回答,抱都抱了,还不理你?中山就说,吻一个吧。周渔不干了。
吻有什么不同吗?中山问。你要把吻留给谁呢?一百年以后,你会的,会跟他在一起。周渔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对,还不要一百年,我相信,很快就会在一起了。
晚上六点,大排档里,中山和一个女的坐在那里呷啤酒。这个女人叫秀,也是出租司机,追求中山两年了。她给中山倒满了酒。
你别再倒,中山说,你看你都倒溢出来了。
你很难请啊。秀说,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她瞟了他一眼,喂,最近进展怎么样?
中山只顾喝酒,什么怎么样?
秀说,人家不爱你,你就别热脸贴个冷屁股直往上凑。
中山把杯一放:我就讨厌你这样说话。
好好好。秀说,我话不好听,可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