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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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工作中抬起头来的唐济成似乎一惊,但随即用了轻快的步子走过来了,他头上那块青肿更大也更突出,亮晶晶像半只生的苹果。
“好好地收藏起来罢。”周为新轻声说,把那份“迁移实施计划”塞在唐济成手里。接着他叹了口气,诚恳地又说:
“你这计划很切实,可惜这件事越看越远了!”
“哦?”唐济成惊愕地叫了一声,定睛看着周为新,等待他更多的说明。但是周为新的脸色、眼神,乃至一举一动,都比他那句话更能使唐济成发生更大的疑惊,而且直觉到前途的困难一定意外地严重,——多余的说明似乎已经不必要了。
“一切都叫人灰心!”终于又说了这样一句,周为新便颓然坐下。
“可是,一切的困难也早在意料之中,”唐济成打叠起精神,委婉地说。“官方办事之贪污无能,社会组织的不健全,我们也不是不知道。……”
周为新摇手打断了唐济成的话。“现在叫我灰心的,倒不是官方办事的敷衍荒唐,”周为新忽然兴奋地说,“现在的问题在资方!”
“资方怎样?”唐济成急忙问。
周为新的兴奋又消逝了,他苦笑着用了他平常很少见的半游戏半讥讽的腔调说道:“怎样?也并不怎样!你说他不这样了,他又还是这样。你说他要那样了,他可又还没有那样!嘿嘿,济成,你说,碰到这样的人和事,你能把它怎样?”
唐济成一声不出,只是听着。周为新的精神上的变态,却引起了唐济成的错觉:他以为这不过是疲倦过度而又钉子碰得太多的结果,让他尽量发泄一通,也就完了。
然而周为新把脸色一沉,回复到他平常说话的腔调,干脆而简单地只说了五个字:“严仲平变了!”
唐济成惊讶地看了周为新一眼,依然不作声。
现在周为新又兴奋起来了。他简单地把经过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是忿然的这样几句:“我们受了他的欺骗,这且不说;最可恨的,我们还得代他欺骗别人!”
唐济成还是不说话,他的眼光异样地闪动,他的脸色却很平静。唐济成现在明白了周为新今天晚上时而颓唐时而又兴奋的原因了,但还摸不准周为新对严仲平他们的鬼计究竟抱了怎样的态度。
大锯的隆隆声忽然掩盖了工场内各种其他的声音。零件业已全部拆卸,赤裸裸地仅剩整副钢骨的一架机器,正在十多人的合力之下,抬离水泥的座子。杭育杭育的合唱,这时又淹没了大锯的隆隆之声。
这是拆卸工作全部完成的第一架机器!杭育杭育的合唱中包含着血汗的回忆,也放射着胜利的喜悦。这不但是国华厂拆卸过程中首先完成工作的第一架,也许在上海所有的各迁移工厂中这也是第一架呢!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这是全厂员工期待已久的一瞬,而且,正如周为新在前天所说,“这是终点里边的起点,一架机器的拆卸工作大功告成了,这是终点,工业迁建的大计划上打下了第一桩了,这是起点。”周为新曾以极兴奋的情绪期待这历史意义到临的一瞬间。这一瞬间现在毕竟到了!
欢呼声爆发了,代替了杭育的合唱。满头大汗,耀着胜利的喜悦的人们,站在那被征服的阵地——空空如也的水泥座子上,用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宣告自己的劳力的成果,并且鼓励全场的同伴。然而在这纪念性的场合中,周为新却没有出现。他双手捧着头,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唐济成也卷入了这欢呼的浪潮了,虽然他的内心是有点沉重的。他走进人丛中,用手指敲着那架机器的钢骨,在欢笑声中,他说道:“不怕你多么顽强,只怕我们没有决心;工友们,还有更大的顽强,等待我们去克服!”
机座的钢架下立刻衬进了碗口粗的木梢,人们推着它到装箱组的一角。在那边,它将穿上稻草的外衣,然后等待那运它走的卡车。
唐济成回到周为新面前,兴奋地说:
“第一架拆卸完成了,按照预定的期限。可是我们一定不能让它躲进租界的货仓!”
周为新苦闷地用铅笔在桌面胡乱画着,不说话。
唐济成也坐下了,迟疑地问道:
“那么,您打算怎样?”
“怎样?”周为新把手里的铅笔一丢,声调很激动。“我打算不干了!”
这一句话,唐济成早就有几分料到。
“我不能代他撒谎!”周为新忿忿地接着说。“而且我也不是随便可以欺骗的人。不干了,一定不干;这是我对于他的欺骗的答复!”
“可是你不能消极,”唐济成的态度却很冷静,“除了消极,也还有别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周为新颓然摇着头。“没有办法了。他是老板,你拿他怎样?他今天嘴巴上还是说迁厂迁厂,遵奉国策,你拿他怎样?将来机器都拆完了,他那时嘴巴上一定也还是迁厂迁厂,而事实上机器藏在租界里不动,你又拿他怎样?济成,没有办法了。我劝你也不要干了!冒险挨炸弹,犯不着!”
“不然,有办法!”唐济成坚决地说,挥臂指着工场。“办法在他们手上,也在你和我手上!”
这一番话,周为新好像也早就有几分料到。但是他没有信心。他看了唐济成一眼,淡淡一笑。
唐济成也明白周为新的心理,可是他不失望;他的态度突然转为热烈而紧张,他急促地说:
“我们有决心,就有办法。一年前,政府还是不抵抗的,为什么现在又抵抗了?全国人民的力量扭转了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人民的力量能够逼迫政府不得不抗战,难道我们的力量就不能逼迫一个严仲平不得不把厂迁到内地去么?全厂的工友们不容许严仲平自私自利。你不能消极,你要和全厂工友们一致,打消严伯谦的阴谋!”
周为新不作声,低头沉吟,慢慢地拿起那枝铅笔,又慢慢地在桌上划着圆圈。然后,他又慢慢抬起头来,定睛看着唐济成,似乎说,“话是对的,然而……”他突然转脸向着工场中心,眼光从工场的这一角扫到那一角,好像要找出他所需要的东西来。但是他又听得唐济成的坚决的声音这样说:
“我们马上就对工友们宣布,严仲平欺骗了我们了!”
周为新全身一跳,刚说了两个字:“且慢,”唐济成已经站了起来。周为新也站起来了,他的眼光闪动,他的脸孔绷得紧紧地。可是这当儿,两个人突然到了面前,这是萧长林和周阿梅。
“总工程师,”萧长林说,“李金才的工作,我跟他联不起来。我一个人就行了,不要他倒好些。”
周为新怔了一下,还没开口,周阿梅已经接上来说:“我也不要休息了。我们受伤的十三个,他们都没有休息。可是我也不要加双工。打小鬼,我们连命也不要了,刚才我要休息,我是气不过专摆臭架子的李金才!”
“啊!”周为新只喊了这一声,双手一起,就落在周阿梅的肩膀上,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他又说了一句:“好罢,就这么办。”
他突然转身,又抓住了唐济成的手。他的脸色开朗了,他的眼光凝定而坚决了,可是唐济成却觉得他的手微微有点抖
六
罗求知的家,在所谓法新租界,三开间两层的半西式楼房,坐落在一个长颈瓶形的弄堂①的底部。这“颈子”差不多有百米之长,它那水泥的甬道,一向就被小孩子们当作溜冰场用的,但今晚的情形显有不同。罗求知通过这里的时候,昏黄的路灯光下却只看见几个拱肩缩颈的难民——
①弄堂上海的住宅点,类似北京的胡同。——作者原注。
平常时候,罗求知总讨厌这条弄堂既长而且吵闹;今晚上意外地冷清清了,他却又感到阴森可怕。并且他又对于那几个难民起了怀疑。“这里从没来过难民……弄堂口的管门巡捕做事很认真,……怎么今晚上忽然来了,而且像要在弄堂里过夜?”他心里这样猜想,脚下不知不觉增加了速度。等到一堵墙壁挡住了去路,他这才知道奔过了头了。
折回到自己门前的时候,罗求知又看见一个人正在附近张望。这人的下身是一条破旧的西装裤,上身却是中式对襟短衫,一顶铜盆帽遮住了半个脸,身材不高不矮。罗求知记不清刚才看见的难民们中间是不是也有这汉子,但有或没有都不相干,此人之形迹可疑却是确定可信的了。罗求知立刻联想到这几天来街头巷尾谈论的什么汉奸,便偷偷斜眼去看一下。那汉子这时斜倚在相距不远的墙角,侧着头也在偷看罗求知的动作。
罗求知这可着了慌了。他不敢再看那汉子,但又确信那汉子随时会一个箭步扑过来;他巴不得马上就逃进自家的大门,但刚伸手想按电铃立刻又把手缩回,一个新的猜想忽然闯进了他的慌张的脑筋:“那莫不是特务?”
本来,今天下午他和苏子培他们去探视了苏辛佳以后,心里就老是惴惴不安。他老觉得那王科长单独对他说的那些话不但暗示了苏辛佳的事件意外地“麻烦”,而且他自己也在被“注意”之列。而现在他果然已经生了尾巴,这鬼鬼祟祟的汉子果然跟踪他直到家里来了。
这样估量了那汉子的身分,罗求知的第一念是赶快摆脱这可怕的尾巴。他想到如何利用汽车在马路上多兜几个圈子。他待要回身走了,突然福至心灵他又起了第二念:既然已经被这家伙跟到了家了,进不进去还不是一样?而且在王科长那里,不但写下了地址,也告诉了他们,我的父亲就是大华制造厂的罗任甫。躲是躲不掉的,躲也没有意思。
罗求知毅然按了大门上的电铃。他偷眼再看那汉子,那汉子仍在老地方,不过现在是低垂着头了。“这是故意,”罗求知心里想,第二次按电铃,他偷眼再看。啊!那汉子不但又在看他,而且改变了斜倚的姿势为直立,好像马上要有所动作了。罗求知心也跳了,捏着把汗第三次按电铃,他按住了不放,直到大门慢慢地荡开。门还没开得够大,罗求知的身体已经塞了进去。他最后大胆地回头再望一眼,那汉子却不见了。
“证实了这是我的家,自然可以回去了。”罗求知匆匆忙忙走过大门内那走廊的时候,心里又这样想。现在他确定他是被跟踪了,他发现他被“注意”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了;——
这使他陷于绝望的恐怖。
走廊两边是小小的空地,种些花木。罗求知觉得那些黑魆魆的树影下都有一双监视他的眼睛。他知道这样的神经过敏是可笑的,然而他禁不住自己不这样感觉。
他慌慌张张跑进了灯光最明亮,笑语声最热闹的一间房,这才稍稍觉得那恐怖的东西离得远些了。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
“啊哟,大少爷,再不回来,老太太要派人去敲小锣了!”
罗求知定神一看,接住他的眼光的,是一对水汪汪的眼睛,两片涂得血红的薄嘴唇,一张厚搽脂粉,白的地方太白,红的地方太红的蟹壳面孔。他认得这是他母亲的牌友,居孀不久的殷美林。对面就是他的母亲,手里拿着一张牌,欲打未打,正在动脑筋。母亲的上下家是两位盛装的不大认识的中年妇人。
罗求知忸怩地笑了笑,神情恍惚地说道:
“妈等得心焦了罢?哦——我记得打过一个电话。”
罗太太手里的牌终于打出来了,抬头望着她儿子,慢吞吞说:
“电话是来过。那时我们刚入局,现在是八圈也快完了。
怎么,姨妈没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