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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锻炼-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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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辛姊,你是大学医科读了三年的,我呀,我想想真糟,我在工科才读了半年,——有时我觉得真该再读书,然而,这样乱哄哄的……”

突然苏辛佳摇手打断了严洁修的话。外边传来的那嚷闹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海潮似的一片声中却跳出几个巨浪:“鬼话!骗谁呀?老子不受骗了!”接着又听不清了。

“啊,四点二十分钟了。”严洁修看着桌上那闹钟吃惊地说,“怎么还不见季叔来呢?”

苏辛佳点着头,似乎在回答严洁修,又好像叫她不要说话。她还在倾耳细听外边的闹声。

“那是什么?是不是伤兵们?”

“是的!”苏辛佳叹口气说,“大概又是和管理员发生了冲突了!这医院办的很糟,院长官僚气十足。爸爸只能管手术房和病房。他说:我贡献了我的技能,尽心而已。洁妹,什么事都不能给官僚去办。我看爸爸在这里,十分本事只当六分用,吃力不讨好。”

“可不是,前天我去看望伯母,她也说老伯白赔了辛苦还受气呢!自己的太太躺在床上,可是老伯忙着医院里的工作,有时候整天整夜都不回家,反倒打电话给同行朋友请他帮忙替自己的太太换药。”

“噢哦!是有这么一次。来了大批重伤的,忙了一天又半夜,连我也抽不出工夫回家给妈换药。妈这伤没有大妨碍,可就是她上了年纪,不容易收口。”

“这几天,伤兵来的多么?”

“不很多。”

“就要大批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

“我有耳报神。”

苏辛佳扁着嘴,尖着手指在严洁修脸上划着羞她。严洁修一把捏住了苏辛佳的手:

“你不信么?告诉你罢。这耳报神你也认识的,就是那赵克久。”

“哪一个赵克久?”

“难道有两个么?不管怎的,我说的是现在干上了什么部队的政治工作的赵克久。他来看过我两次了,真神气,可惜那身军装不大称身些。”

“哦,哦,想起来了!是那个赵克久!”

“他也来看过你么?”

“没有。可是他去找过罗求知。”

“罗求知常来看你么?”严洁修的大眼睛忽然机警地闪了一下。

“差不多每星期总要到我家里一次。”

“他跟你谈些什么?问到我么?问到季叔和陈先生么?”

“有时问到。可是我也忙,在家的时间少。这里他是不大来的,偶然来一次,也不过在爸爸的办公室内坐一坐就走了。”

“他还问到别的人么?”

“也许。可是我记不起了。”

严洁修不再问了,她那一双机警的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苏辛佳,她心里却在盘算,怎样开口把罗求知的不光明的行为告诉她?究竟要不要告诉她?还没盘算停当,忽然外边那吵闹的声音又激烈起来了,一片声喝“打!”

“我去看一看!”苏辛佳匆忙地站了起来,“洁,你坐一会,我就回来。”

外边的喧哗的浪潮比较低一点了,有人忿怒地大声说话;严洁修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你们什么都吃………从活人的血,直到死人的骨头……平时你们吃空额,吃弟兄们的服装,开拔的时候你们吃开拔费,吃伕子,吃老百姓,现在……你们还吃弟兄们的医药费,埋葬费!……你今天在老子面前摆臭架子,老子在火线上拚命的时候,你躺到哪里去了?”

这是谁呀?骂的真痛快!严洁修这样想,慢慢地走出门外,望着月洞门那一边。

刚刚下班的两位护士小姐一路说笑从月洞门来了。虽然不知道她们的姓名,可是见过多次了,很面熟;严洁修笑着对这两位点头,问道:“那边闹的是什么呀?”

“也不大明白呢!光景是他们部队里自己的事。”

“骂人的是谁?”

“噢,那是个姓孙的……”

“是个排长,”另一年纪小些的看护小姐说,“那种暴躁的脾气,嗳,天天跟管理员要吵一架的。人倒是十分直爽。”

“可是我就怕他。”年纪大些的看护小姐说,嘟起了一张搽着口红的小嘴。

“怎么?怕他发脾气罢?”严洁修笑了。

“可不是!”那位年轻的热心地抢着回答。“刚进院的时候,脾气还要坏。那时有一位来尽义务的小姐,娇生惯养,也太爱干净,一进病房就皱着眉头,香喷喷一块手帕儿老堵在嘴巴上;有一回,那姓孙的不知怎地看的不顺眼了,就——”

“就骂了她了?”

“倒也说得客客气气,可真叫人难受。他说:咳,小姐,受了罪了罢?咱们全是小兵,又脏又臭,真没有办法!照您这样身份,怎样不去伺候官长,倒上这儿来了?”

“不过他还是讲理的。见了苏医生,他就规规矩矩。”

“而且他爱抱不平。伤兵们全拥护他。”

这时候,喧哗的浪潮又高起来了。严洁修看着那位年纪大些的看护小姐,笑着问道:

“进去看看,可以么?”

“我带你去!”年轻的看护小姐抢着回答,很亲热地挽住了严洁修的手臂。

她们走进了一间大病房。一个半月以前,苏子培还没在这医院尽义务而且负起了专责的时候,严洁修也来慰劳过,但现在她刚走进这大间的病房,便觉得眼前一亮。现在这里是整齐而清洁。二十多张病床都铺着雪白的被单,地板也擦得很干净。因为这里全是轻的或者伤已好了大半不久即可出院的,苏子培特别置备了给他们消遣的东西:几副棋子和一架留声机。这都是他个人捐助的。

二十多张病床上都没有人。他们都拥在房间中央那预备装火炉的地点,围成一堆。声音嘈杂,听不清他们争论的是什么,只听清了他们屡次喊着一句话:“要去大家都去!”

从那些腿缝中间,严洁修看见了一双带着雪亮马刺的高统马靴,真个是漆黑油亮,照得见人的;也看见了苏辛佳的枣红旗袍的下摆,可是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严洁修再走近些。人堆的核心还有一个穿西装的,脸色铁青,怒声在叱骂。可是他的声音淹没在“要去大家都去”的怒吼中,一句也听不清。西装男子旁边就是那个穿马靴的,满头大汗,脸色发白。苏辛佳站在一个伤兵面前,好像在劝他。这伤兵两道浓眉,嘴巴很大,乌溜溜的眼睛睁得滚圆,老瞅着那西装男子。

现在苏辛佳也看见了严洁修了,她皱着眉头笑了笑。浓眉阔嘴的伤兵转脸和其他的伤兵说话了。苏辛佳挤出人圈子来。伤兵们攻击的目标转向那西装男子,此起彼落,一片叫骂声:“你不配来命令我们!你是什么!……你去照照镜子,你配么?”

严洁修迎住了苏辛佳轻声问道:

“怎么要去大家都去?”

“哎,他们要和孙排长一同去呀!全是那军官处理得不好。一句话顶住了他,嘿,他就老羞成怒,说,早就知道你不安分,聚众滋事,目无长官,带你上军法处!他说孙排长是聚众滋事。”

“可怎么闹了起来的?”

“还不是为了些军官贪污!听说有一笔中秋节的犒赏,始终没有发给他们。”

两人一边谈着,一边走到人堆的右边,值班护士背靠着一根柱子,看见苏辛佳走来,慌忙地问道:

“去请苏医生来罢?”

苏辛佳还没回答,却见那人堆已在移动。伤兵们乱嚷乱叫:“不能走,不让他们走!”人堆移动到门边,却又停住了。

“你们简直要造反了不成?”

西装男子在人堆里跳着脚大声叱骂。

“他又是什么人?”严洁修问。

“管理员,”苏辛佳轻声回答,“可是伤兵们的事情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理,阻拦学生们和伤兵接近就是他的职务。”

人堆又移到原来那地点了。那军官和管理员屡次想钻隙突围,都不成功。军官着了急,大声喝道:

“你们打算干么?这不成体统!”

这一喝,伤兵们固然静下来了,然而包围圈并没放松。忽然孙排长举起双手,大声叫道:

“弟兄们!我们推出代表来,去见长官,问一问——”

他下边的话就被鼓掌的声音盖住。接着是众口同声嚷着:“派代表!对!去招呼重伤病房和旁的病房也派代表去!”

正在不得开交,值班护士突然尖声叫道:

“啊,苏医生来了!”

整个病房顿时一片肃静。伤兵们都转脸望着门,包围圈自然而然放松了。

苏子培睁着似乎很疲乏的眼睛,看着伤兵们,慢条斯理说道:

“各位,病房里不能喧闹,你们犯了院规了。”

伤兵们不作声,大部分悄悄地爬上了自己的病床。

那军官和管理员却又威风凛凛起来了,正想开口,苏子培却向他们摇着手,用了严峻的声调说:

“对不起。我希望你们同样尊重医院的规章。伤员们还没有出院,是归医院负责管理的。我是主任医生,没有我签字许可,谁也不能逮一个伤员出去。”

说完,苏子培不理那军官和管理员的脸色多么难看,回头对值班的护士说道:

“黄医生就要来查看病房了,给他们检查体温罢。”

军官和那管理员咬耳朵说了一句,两人就一同出去了。伤兵们现在都已躺在床上,孙排长上半身靠着床栏,不好意思地匿声笑着,自言自语道:“这是他们自己惹上来的呀!谁叫他们的臭架子摆到这里来呀!”

苏子培向严洁修招着手道:“季真刚来,在我的办公室内。”

严洁修和苏辛佳绕过了手术室外边的走廊,又穿过小小一片草地,就看见严季真站在外科主任室的门外,出神地瞅着那廊前的几盆菊花。

“季叔,我们等了你半天了,”严洁修远远地叫着,“今回是你不守时间了!”

严季真笑了笑,却问苏辛佳道:“伤兵们的不满情绪爆发了罢?”

苏辛佳点着头,却不说话。

三人都站在廊前,望着几盆菊花,似乎要说的话太多,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说什么好。

还是严洁修先开口:

“季叔,刚才我和辛佳谈得很多。她告诉我,汉口的空气比这里都不如呢!”

严季真好像不大注意洁修的带几分惊奇意味的话,却转脸看着苏辛佳,轻轻点着头,似乎说:你也知道有这样的情形么?但是严洁修不耐烦地又问道:

“季叔,可是你没有对我说过。这都是真的么?”“真的。”严季真很严肃地回答。“不过我们去了以后,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朋友的朋友,都去了以后,空气就会不同起来了。早晚间,大家都要去的。上海这战局——”

他的话没有完,苏子培来了。看见他们都站在走廊上,苏子培就请他们进屋子去坐。

“还是这里好,”严季真笑着摇手,“你的办公室空气太严肃。”

苏辛佳和严洁修搬来了三张椅子,洁修拉着辛佳挤在一张椅子上。苏子培一面就座,一面笑着问洁修道:

“大小姐,看到了刚才的一场戏罢?上梁不正下梁歪,伤兵们固然做得过分一点,做官的可也不该把人家的犒赏也落了荷包。这是他们做官的先犯了罪了!”

苦笑了一下,苏子培转脸又对严季真说道:

“我在这里尽了一个月义务,得益可真不小!从前我实在孤陋寡闻。单举一桩事情来说说罢。前年学生大请愿,要求对外抵抗,那时政府中人不是指天誓日说他们何尝甘心屈服,只因为还没有准备好,暂时不得不忍辱退让。季真兄,那时我就不大相信他们这套话。我以为他们简直是不敢打。可是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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