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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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你记着!”
蔡永良恨恨地说,就躺平了身体,不再开口。
当这一幕活剧在进行的时候,河面那一长串的差船早已过完,前面却又出现了另一群船只。这一群,极像大城市中出现的难民群,从装扮上,就可以看出他们的身分不同,平常时候决不会混在一处,但现在却把这相当宽阔的河道都挤满了。这一群,相离尚远,看去好像是朝同一方向在前进,直到在它们前面又出现了黑簇簇的房屋,这才知道它们原来是不动的。然而它们却又一点一点大起来了。
半小时以后,这一群船只的面目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原来这是不折不扣的杂牌军:从华丽的花舫直到农民运载大粪的“赤膊船”;有的也做着伪装,有的连一张席篷也没有;然而大多数装满了人和东西。
而且它们也不是挤成一块,倒是联成了一条长线,头部接着那黑簇簇的房屋,——现在也看清了,这是一个市镇,尾部离蔡永良的坐船只有一箭之远。
嘈杂的人声也可以听到了。躺在芦席中哼着京戏的蔡永良翻身起来,推开舷旁的竹篷一看,船已经挤住。一大一小吃水很深的两条木船刚刚擦着右舷过去,船身晃了一晃,就停下来了。
缺嘴阿四把头探进布帘,低声说道:
“科长!这里是一个什么关呢,要检查了!”
二十
少校副官把那一叠文件大略翻一下,就推还给蔡永良道:
“这些都不是!那没有办法,公事公办,我们要检查!”
蔡永良本来就有七分不快,为的这位少校副官一跳上船来就呼幺喝六,简直把他姓蔡的当作一个毫无来历的小职员。现在看见少校副官把那些文件随便翻一翻,就断定了都不是,他忍不住冷冷一笑,答道:
“请你耐烦点,再看得仔细一点,好不好?”
“我说过‘都不是’,那就不会错!”
少校副官也盛气相向,斜着眼瞅了蔡永良几下。忽然也觉到蔡永良的派头不是个没有权力的人,便把口气放温和些,又说道:
“其实呢,我不用看就知道都不是了。我们是昨天上午刚来到这里接防的,根本还没有发过半张通行证呀!”“哦!原来是这样!”蔡永良的嘴脸也跟着变得驯顺些了。“可是,副官,您只要看看我们领过了这么多的护照,卫戍司令部的、各军部各师部的,全套齐备,光是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我们船上除了国华厂的机器、原料、半成品,绝对没有别的违品!敝厂奉命迁移,工程上有整个计划,路上有期限。我们不是有弊,怕检查,我们怕的是一检查就耽搁了时间啊!”
少校副官侧着头,似乎在听着蔡永良的话,一双眼睛却不住地转动,打量这中舱的陈设。等到蔡永良的话一完,少校副官像是客气又像是冒失,突然问道:
“您在国华厂担任什么职务?请教您贵姓?”
蔡永良笑了笑,正打算摸出名片来,不防那站在布帘外的缺嘴阿四却高声叫道:
“这是我们厂里的襄理!蔡襄理!”
蔡永良听得缺嘴阿四封他“襄理”,忍不住一怔,可是那个少校副官的一身骄气却被“襄理”这两个字冲去了一大半。他倒摸出日记本子,翻检了好半晌,这才找出他自己的名片来。
“啊,李少校,失敬!”蔡永良捧着那名片拱一拱手。“府上是武昌,哦哦!阿四,敬烟啊!”
少校副官在阿四手里接过一枝“三炮台”,看一眼那烟卷上印的牌子,嗤的一声,阿四擦燃了火柴。少校副官却还从容不迫笃笃地把烟卷的一端在大拇指甲上叩着。第二根火柴又嗤的响了。少校副官这才低头就阿四手里把烟卷吸燃。喷了一口烟,少校副官说:
“哎,蔡襄理,我这里呀,看您的面子,马马虎虎没有关系。可是,下去还有三四道卡子,也是我们的部队,他们依然要看公事;您没有公事,还不是照样有得麻烦?”
“那怎么办呢?”蔡永良当然已领会到少校副官的弦外之音,但依然装作不懂。
“总得办一张通行证!”少校副官只好直说。
“那就拜托!全仗大力!”
蔡永良依然装傻,心里却在考虑着钱的数目。
“您老兄是明白的!”少校副官第一次笑了,又喷了一口烟,“师长不在镇上,兄弟原可以作一半主,可是,可是,还有几位参议呀,秘书呀,撇开他们是不大好的!”
话已经说到这步田地,蔡永良可不便再装傻了,但他还想刁难一下,就故意坦然笑道:
“那很好。当然也得拜访拜访那几位。”
说着,他就伸手让客,又笑道:“李少校,还得请您美言几句,多多帮衬。”
两人一先一后走到岸上。濛濛雨早已停止了,不断来往的行人也早把路上的泥浆吸收得干干净净。离岸数步之远,夹在卖零食的小贩摊儿的中间,闹哄哄的人丛里,两个兵和七八个工人正在吵架。沿岸停泊的那些船上也都站满了人,一面在看,一面在纷纷议论。国华厂船上一些工人站在艄棚和“伪装”上,大声叫喊,给岸上的工人助威。那两个兵原是跟着少校副官来执行检查的,吵架是常事,少校副官装作不见,只顾走。可是斜刺里却来了一人,拉住了蔡永良问道:
“讲好了没有?他们要检查是不合法的!”
蔡永良一看是唐济成,便把经过的情形约略说几句,叹口气道:“今天他们在这里,他们便是皇帝,你要同他们讲法律,你就吃了眼前亏,”反手指着那相离丈把路的少校副官,又低声说,“已经抛了口风了,无非要几个钱而已!”
“打算给不给呢?”
“不给呢,我们当然也有办法。打电话回上海,请老板出马找他们的上司。不过,这样一办,十天八天之内我们休想走路了!”
唐济成点头,不说话。蔡永良又叹口气,好像十分委屈似的又接着说:
“跟这些有枪阶级办交涉,我实在办厌了,也办怕了!喂,济成兄,这一次,劳您的驾去一下,怎样?”
想不到蔡永良为什么忽然要来这么虚伪一番,唐济成只“哦”了一声,还没回答;蓦地有人在背后拍着蔡永良的肩膀,大声叫道:
“我去,我去!跟武装同志办交涉,我有的是经验。”
这是姚绍光,他躲在他们背后偷听了好久了。
唐济成望着姚绍光笑了笑,又望着蔡永良摇摇头,就走开了。
蔡永良转脸朝前面看,却见那李少校正站在街角的一家茶馆门前。
“哦!你去?”蔡永良转眼看着姚绍光,半真半假地说,“可是,回头严老板不认账,我是帮不了你的忙的!”
这是一瓢冷水,姚绍光便不像刚才那样兴致好了。然而,眼看着这样一个好机会白白放过,他觉得自己也对不住自己。
心里一急,只好老着脸说:
“喂,老蔡,帮帮忙罢!改天到了苏州,上馆子、玩姑娘,都算是我的!”
蔡永良并不回答,哈哈笑着,转身就走。
“那么,我帮你的忙,”姚绍光追着说,“我代守秘密。可是,老蔡,通融五十元罢!我照样请你上馆子。”
姚绍光这样一边追,一边嚷,惹得过路的人们都站住了朝他们看。蔡永良觉得太不像样了,霍地回身站住,板起脸问道:
“你打算怎样?我有什么秘密要你保守?你倒说个明白?”
姚绍光似乎忽然醒了,也有点后悔自己的孟浪;但为了面子,也为了还不肯断绝那“从中取利”的幻想,便又换了口气,涎脸笑着答道:
“老蔡,何必认真。咱们俩的交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呀!哦哦,我正想告诉你,船上有人说你坏话。哎,岂有此理。还不是那一套,——什么伙食方面,你——嘿嘿,算了,不说,你也明白。总而言之,他们想捣你的蛋!我那条船上的石全生,昨天我就训了他一顿。不过,也还有别人。老蔡,你当然也有点晓得,就是唐济成。”
“多谢,多谢!”蔡永良看着姚绍光吞吞吐吐说完了,这才笑着回答,同时转身一直向那街角的茶馆走去。这一次,姚绍光也不再追了,他远远地望着那少校副官迎着蔡永良说了几句,两人便转过街角。
姚绍光没精打采回到河岸,在那些零食摊和菜摊中间听人家讨价还价。吵架的两个兵已经走了,岸旁和船上的人们却还在兴奋地谈论。
“开口就骂别人是汉奸,他自己是什么?扣住了这许多船,干么?还不是伸手要钱!给了钱,真汉奸也变成好人;不给钱呀,好人就是汉奸!他妈的,他们是什么?”
周阿梅在第二号船上,也在骂刚才那两个闹事的兵。
国华厂的十四条船现在是分散着停泊在这市镇的沿岸。“第二号”正对着那条从镇中心区直到河滩的正街,周阿梅坐在船头也可以望见蔡永良和少校副官在街角会合,也可以看到姚绍光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东张西望。然而周阿梅所注意的,却是这些穿了崭新的草绿色军服的士兵。从那条正街到河边,他们三五成群,来来往往;他们身上那鲜艳的草绿色在各式各样的长袍短褂的人丛中似乎特别打眼。
因为刚才那两个闹事的兵开口就骂别人是汉奸,周阿梅现在也觉得凡是穿草绿色制服的,和那两个都是“一路货”。
他这意见,立刻又得到邻船一个客人的证明。
“今天早上还动手打人呢!刚才那两个看见大家都抱不平,吵起来了,这才骂了几句就算完事。”
那客人捧着一枝水烟袋,一边呼噜呼噜吸着烟,一边说。看模样,他有五十多岁了,穿一件油污的蓝绸夹袍,满脸皱纹,一双温和而怕事的眼睛。他独坐一条小船,据他自己说,他是六十里外一个镇上的杂货店老板,姓王,为了进货和收账,每月总要来这市镇一次的。
“可是今回我白等了一天半了,还不能回去。”
杂货店老板叹着气说,用袖口抹那水烟袋嘴,然后双手举起那烟袋,隔着船对周阿梅拱手道:
“喂,朋友,呼一筒如何?”
周阿梅辞谢,却摸出自己的香烟来,说声“请”,丢了一枝给那杂货店老板。
两个人都吸着香烟,谈话就转到这市镇的情形和沿途各地近来的物价。
因为是在交通要道上,这市镇,最近一个月来,突然繁荣的不得了。靠近淞沪战区大乡小镇上的一些有钱人,雇了船,载着一家老小和细软,——有的竟连较好的家具也载上,不约而同,都把这小小的市镇当作暂时歇脚观望的站头。镇里的几间小客栈早已客满,来迟一步的人们索性就住在船上。“这也上算呀!”王老板热心地解释,“这船是包的,包一天的花费不会比住客栈贵。再说,要是消息不好,这里也住不安逸了,随时又可以走。你看,这多么方便!”
现在停泊在这里的大批船只,总有一半就是这些“土财主”的临时公馆。国华厂的十四条船夹在中间,数量虽小,可是颇具特色,它们那一式的“伪装”,好比大群的长袍短褂的市民中间夹着几个穿校服的小学生。
“这样多的船,成日成夜都挤在一块,不怕东洋飞机来轰炸么?”
周阿梅着急地问,同时也就想起,应当告诉唐济成,如果“通行证”弄不到手,今晚上最好移到冷静的地方去过夜。“对呀,”那王老板接口说,“就是为的防轰炸,闹出什么汉奸不汉奸来了!”
“啊!还有汉奸?”
“谁知道!”王老板把双手往袖筒里一拱,很生气地说。“船上都住了老老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