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作品集-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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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能打她!您根本没有权利打她!”
“得了吧。你躺在炉台上等死吧,你这个病鬼!”菲奥克拉恶狠狠地冲着他大声嚷嚷,“真见鬼,谁叫你们回来吃闲饭啦?”
萨莎、莫季卡和家里所有的小姑娘都爬到炉台上,躲在尼古拉背后的角落里,在那儿一声不响地、战战兢兢地听着这些话,似乎可以听到她们那小小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每当一个家庭里有人久病不愈,绝了生还的希望,常常会出现极其沉重的时刻,这时他身边的所有亲人会胆怯地、暗暗地、在内心深处希望他死去。只有孩子们害怕亲人的死亡,一想到这个就会胆战心惊。此刻,小姑娘们都屏住呼吸,脸上一副悲哀的表情,望着尼古拉,想到他很快就要死掉,她们不由得想哭,想对他说几句亲切的、可怜他的话。
尼古拉直往奥莉加这边靠,仿佛在寻找她的保护,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对她说:
“奥莉亚①,亲爱的,我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我筋疲力尽了。看在上帝份上,看在天主基督份上,你给你妹妹克拉夫季娅·阿勃拉莫夫娜写封信吧,让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卖了,当了,让她把钱寄来,我们好离开这里。啊,上帝,”他苦恼地继续道,“哪怕让我再看一眼莫斯科也好啊!哪怕我能梦见莫斯科也好啊,亲爱的!”——
①奥莉加的昵称。
黄昏来临,木屋里越来越暗,大家愁阀得说不出话来。爱生气的老奶奶把黑麦面包的硬壳掰碎后泡在碗里,再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吃了足足一个钟头。玛丽亚挤完牛奶,提着牛奶桶进来,把它放在凳子上。老奶奶再把桶里的牛奶倒进一只只瓦罐里,不慌不忙地干了很长时间。显然她很满意,因为眼下正是圣母升天节②斋戒期,谁也不兴喝牛奶,这些牛奶就都留下了。她只往一个小碟子里倒了少许,留给菲奥克拉的小娃娃喝。后来她和玛丽亚把一只只瓦罐送到地窖去。莫季卡忽然跳起来,从炉台上爬下来,走到凳子跟前,拿起碟子,往那只泡着面包硬皮的木碗里泼了一点牛奶——
②圣母升天节,在俄旧历八月十五日,斋期半个月,持斋日不吃荤(肉食及牛奶)。
老奶奶回到屋里,又端起自己的碗吃起来。萨莎和莫季卡坐在炉台上望着老奶奶,心里特别高兴:这下她开荤了,往后只能入地狱了。她们得到了安慰,就躺下睡觉。萨莎快要入睡,可还在想象着最后的审判:一只像陶窑那样的大炉子里烈火熊熊,有个头上长着牛那样的犄角、浑身乌黑的魔鬼,拿着一根长杆子把老奶奶往火里赶,就像她自己刚才赶鹅一样。
五
在圣母升天节晚上十点多钟,在坡下草场上玩乐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忽然发出刺耳的惊叫,纷纷朝村子方向奔跑。那些坐在陡坡上边的人一时间怎么也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着火啦!着火啦!”下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村里着火啦!”
坐在陡坡上边的人回头一看,在他们前面呈现出一幅可怕的、不同寻常的景象。村头一座木房的干草顶上,蹿起一俄丈①的火柱,火舌翻滚,无数的火星撒向口面八方,像喷泉喷水似的。随即整个屋顶燃起熊熊大火,可以听到火烧时的僻啪声——
①一俄丈等于二·一二三米。
月色变暗淡了,整个村子已经笼罩在颤动的红光中,黑影在地上移动,空气中有一股熏糊味。从坡下跑上来的人,一个个气喘吁吁,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他们互相推挤,跌跌撞撞,由于不习惯刺眼的火光,他们什么也看不清楚,甚至彼此都认不出来了。真是可怕。特别可怕的是几只鸽子在火焰上空的浓烟里飞来飞去,而在酒馆里,那些还不知道村里起火的人还在唱歌,拉手风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谢苗大叔家起火啦!”有人粗声粗气地大喊道。
玛丽亚在自己屋前急得团团转。她哭哭啼啼,搓着手,吓得牙齿直打颤,虽说火还远着呢,在村子的另一头。尼古拉穿着毡靴走出屋来,孩子们穿着贴身衫子纷纷跑出来。在乡村巡警的小屋附近有人敲起了铁板。当当的声音响彻夜空。这急促的无休止的铁板声弄得人心里隐隐作痛,浑身发冷。一些老奶奶们都捧着圣像站着。所有的羊、牛犊和母牛都让人从院子里轰到街上,不少箱笼、熟羊皮和木桶都搬了出来。一匹毛色乌黑的种马,平常不放它进马群,因为它老踢伤别的马,这会儿也放了出来。它一声嘶呜,马蹄得得,在村里一连跑了两个来回,忽然在一辆大车旁停住,用后腿使劲踢那辆车子。
河对岸的教堂里也敲起了钟。
在起火的木屋附近热气的人,亮得连地上的每一棵小草都清晰可见。一些箱子好不容易给拖了出来。谢苗坐在其中的一只箱子上,这是一个须发棕红的农民,大鼻子,一顶便帽压得很低,直到耳朵,穿一件西服上衣。他的妻子脸朝下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嘴里不住地哼哼着。有个八十岁上下的老头,身材矮小,一把大胡子,像个地精①。他不是本地人,但显然与这场火灾有牵连,在一旁走来走去,没戴帽子,手里抱一个白包袱。他的秃顶上映照出火光来。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晒黑的脸膛,乌黑的头发,像个茨冈人,拿一把斧子走到木屋前,不知道为什么,把所有的窗子接连砍下来,随后便砍起台阶来——
①西欧神话中守护地下财宝的丑陋的侏儒。
“婆娘们,弄水来!”他喊道,“把机器抬来!麻利点,姑娘们!”
刚才在酒馆里饮酒作乐的农民们把救火机抬来了。他们都已喝醉,不时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眼睛里含着泪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姑娘们,弄水来!”村长吆喝着,他也醉了,“麻利些,姑娘们!”
女人和姑娘们跑到下面泉水边,把大桶、小桶灌满了水往山上送,倒进救火机里,又往下跑。奥莉加、玛丽亚、萨莎和莫季卡都去弄水。有些女人和男孩子压唧筒抽水,消防水龙带便吱吱地冒水,村长拿着它一会儿对着门,一会儿对着窗,有时还用手指堵住水流,这一来吱吱声就更刺耳了。
“好样的,安季普!”有些人称赞道,“加油啊!”
安季普冲进起火的门廊里,在里面大声喊叫:
“使劲压水!正教徒们,为了这场灾祸,合力干哪!”
不少农民站在一旁,什么事也不干,瞧着火发愣。谁也不知该做什么,也不会做,而周围全是粮垛、干草、板棚和柴堆。基里亚克和老头奥西普也站在里面,两人都带着醉意。像是为自己的袖手旁观开脱,老头对躺在地上的女人说:
“大嫂子,你何苦拿脑袋撞地呢?你这房子是上过保险的,你愁什么!”
谢苗时而对这个人,时而对那个人讲起着火的原因:
“就是那个拿包袱的小老头子,茹科夫将军家的仆人……他从前在将军家当厨子,愿将军的灵魂升天堂。晚上来我家说:‘留我在这儿住一夜……’好吧,不用说,我们两人就喝了那么一小杯……老婆子忙着生茶炊,想请老头子喝点茶,可是合该倒霉,她把茶炊放到门廊里,烟囱里的火星一直蹿到屋顶,点着了干草,这下就出事了。我们差点没给烧死。老头子的帽子烧掉了,作孽呀。”
铁板的当当声响个不停,河对岸的教堂里钟声齐呜。奥莉加周身映在火光里,气喘吁吁地时而跑下,时而跑上,惊恐地看着那些火红色的绵羊和在烟雾里飞来飞去的粉红色的鸽子。她觉得这钟声像尖刺扎进她的心脏,又觉得这场火永远扑不灭,而萨莎找不见了……后来轰隆一声木屋的天花板塌下来,她心想这下全村准会烧光,这时她浑身瘫软,再也提不起水桶,就坐在坡上,水桶扔在一旁。在她身旁和身后都有女人在呼天喊地地放声大哭,像哭丧一样。
这时候,从河对岸的地主庄园里驶来两辆马拉大车,车上坐着地主的管家和雇工,他们运来了一台救人机。有个身穿白色海军眼、敞着怀的年轻大学生骑着马也赶来了。响起了斧子的砍击声,一把梯子架到已经着火的木屋框架上,立即有五个人往上爬,打头的就是那个大学生。他周身被火光照红,用刺耳的、嘶哑的声音喊叫着,那口气,就好像他是救火的行家似的。他们把木屋拆掉,把原木一根根卸下来,把畜栏、篱笆和近处的干草垛都拖开了。
“不准他们拆屋子,”人群里传来严厉的喊声,“不准!”
基里亚克一副果断的神态走向木屋,似乎要阻止来人拆房子。可是一名雇工把他赶回来,还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大家一阵哄笑,雇工又给了一拳,基里亚克倒下了,手脚并用爬回到人群里。
河对岸又来了两个戴帽子的漂亮姑娘,多半是大学生的姐妹。她们站在远处观望。拆下拖走的原木不再燃烧,但是冒着浓烟。现在大学生拿着水笼头,时而对着原木冲,时而对农民和提水的女人冲。
“乔治!”两个姑娘责备地、不安地向他喊道,“乔治!”
火熄灭了。大家四散回家,这时才发现天快亮了,人人脸色苍白,还带点淡褐色--每当清早天空中的残星消失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回家路上,农民们嘻嘻哈哈,不断地拿茹科夫将军的厨子开玩笑,取笑他把帽子烧掉了。他们已经有兴致把火灾变成笑谈,甚至好像有点惋惜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您,少爷,救人挺内行,”奥莉加对大学生说,“真该把您调到我们莫斯科,那儿差不多天天有火灾。”
“您难道从莫斯科来的?”一位小姐问道。
“是这样。我丈夫在‘斯拉夫商场,当差。这是我的女儿,”她指着冷得发抖、紧贴着她的萨莎说,“她也算是莫斯科人哩,小姐。”
两位小姐对大学生讲了几句法语,他就给了萨莎一个二十戈比的硬币。老头子奥西普见到了,他的脸上顿时闪现出希望的光芒。
“感谢上帝,老爷,多亏没风,”他对大学生说,“要不然只消一个钟头就会烧个精光。老爷,您心好,”他压低嗓音,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大清早好冷?真想暖暖身子……您行行好,赏几个小钱打点酒喝。”
他什么也没有得着,于是大声清了清嗓子,慢腾腾地回家了。奥莉加一直站在坡边,望着两辆车子怎样涉水过河,少爷和小姐怎样穿过草地,河对岸有一辆马车正等着他们,她一回到木屋,就惊喜地对丈夫说:
“多好的人哪!长得也漂亮!两位小姐简直就是天使!”
“她们不得好死!”睡得迷迷糊糊的菲奥克拉恶狠狠地说。
六
玛丽亚认定自己命苦,常说不如死了算了。菲奥克拉正相反,贫穷也好,龌龊也好,不停的叫骂也好,这生活样样合她的口味。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从不挑挑拣拣;不管什么地方,不管有没有铺的盖的,她倒头就睡。她把脏水倒在台阶上,泼到门外头,再光着脚从水洼里走过去。她从第一天起就痛恨奥莉加和尼古拉,只因为他们不喜欢这种生活。
“我倒要瞧瞧你们在这里吃什么,莫斯科的贵族!”她常常幸灾乐祸地说,“我倒要瞧一瞧!”
有一天早晨,那已是九月初了,菲奥克拉挑了一担水从坡下回来,冻得脸蛋红红的,又健康又漂亮。这时候玛丽亚和奥莉加正坐在桌子旁喝茶。
“又是茶又是糖,”菲奥克拉挖苦地说,“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