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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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侬到啥地方去“借”种,只要生下来的小人姓我这个“洪”,就可以了!最后
又提了两个条件,把他惹火了。对方说,一、我这贷款,不要你还了。算我人股。
金工区算我两家合办的。(他愣了半天,咬咬牙,答应了。)二。金工区要用我银
行的名号注册。(啥个?啥个?侬再讲一遍!)今后要称呼这个金工区为“达兰士
尼金工示范区”。(啥……啥个?我们两个生下来的“小人”不姓“洪”,要姓侬
“达兰士尼”?绝子绝孙的,侬是不是也太不把我当人了!他娘的槌子!侬晓得我
是啥人?我是洪兴泰!侬晓得啥叫“洪兴泰”(口伐)?他娘的槌子!给我滚!滚!
听见没有?Scram!Cheat!Swine!”(“滚开!骗子!猪!”)他不仅是大开骂口,
而且还操起桌上的墨水瓶就向人家雪白的高档衬衣上扔了过去。差一点把人家的桌
子都给掀翻了。最后英雄似的大步走出了人家的商务总会。)回到家,身边的一些
人劝他,侬管将来这金工区叫啥名字,现在最重要的是搞到钞票比啥都要紧……他
一瞪眼,搞到钞票比啥都要紧?叫侬阿姐跟人困觉,侬愿意(口伐)?这……这是两
桩事……那些人红起脸辩解道。啥两桩事?他拿出一点钞票跟侬阿姐困觉跟侬老婆
困觉,将来生下的小人都是他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后,整个上海整个中国全部
挂满了他的招牌,侬就是他的孙子。重孙。懂(口伐)?黄鱼脑袋!猪脑子!到马桶
间里去好好开开窍(口伐)!那些人还想说些什么来劝他。他已不想再听了,只是挥
挥手,让他们出去。这些人只得暗自叹着气,嗦嗦地退了出去。
这一晚上,他在窗前整整坐了一夜。到天亮时分,人们再见他,发现一向精神
抖擞中气十足的他,居然疲惫沮丧又黄瘦衰弱得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经过一夜翻
来覆去的盘算,他知道在自己面前剩下最后的一条生路,只有去求那个他本不该去
求的祝老先生了……而他已经意识到,走通这条生路的希望只有万分之一……
离开上海。回到乡下,他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当时已经十五六岁的儿子身上。
他在通州城里租最好的房子,让他进最好的私塾。请最好的家庭教师。保证儿子只
跟最有学问的人来往。儿子的举止越来越文质彬彬,谈吐越来越有规有矩,结交的
一些朋友也的确越来越有层次越来越有品位。但同时他却不无诧异地觉到儿子跟他
也越来越疏远了。时不时地会从儿子嘴里迸出这样一句责难:“阿爸,侬怎么这样
不懂道理?”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厌烦地斜他一眼,拿起自己的书转过身就走。
是的,这个在任何一个外人面前都像一个“狮子”似的老人,在自己的儿子面前,
却总是像一个充满了期盼的“绵羊”,而且还是一只“母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儿子却越来越多地采用那第二种方式来对待他,那就是斜着眼看他。更少听到从他
嘴里叫出一声“阿爸”,更不要说用一点时间来跟他谈谈学校里的事朋友间的事或
自己对将来的设想盘算。洪兴泰的心在隐痛。他盼着儿子能称呼他一声“阿爸”,
能跟他“讨论”一点什么,哪怕跟他吵架。是的,他感觉出来了,儿子现在连跟他
吵架的愿望都没有了。已经不屑于跟他吵了。但他还是有自己的安慰,那就是看到
儿子在读自己根本读不懂的诸子百家或大部头英文书的时候,儿子在跟别人探讨自
己根本听不懂的话题的时候,儿子在结交自己已然不可能去结交的那种高档朋友的
时候……他还是热辣辣地感到自豪。我的儿子。是的。这是我的儿子啊。望着儿子
那越来越挺拔的身影,他还是感到了无限无悔无恨的一种安慰……
他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看周围,别人家的儿子,并不都是这样对待
自己父亲的啊。
儿子终于读出道了。而且将去上海。儿子忙着跟镇上所有的熟人告别,唯独想
不到跟父亲好好聊一聊。甚至到了临上船的前一夜都不安排时间跟父亲面对面地坐
一会儿。那一夜儿子回来时,已是于夜时分。他实在熬不住了,走进儿子房间问,
明朝走?儿子嗯了一声。他又问,都准备好了?儿子还是嗯了一声。再问,还缺啥
不缺?儿子不嗯了,却木木地看了他一眼,眼圈突然一红,便转过身去,说,我要
困觉了。侬回侬房间去(口伐)。他犹豫着问,能允许我再问一句(口伐)?儿子啊,
我这个做阿爸的,这些年到底有啥对不起侬的地方?请侬讲一讲。
儿子高大却又瘦弱的背脊颤栗了一下。嗒然低下头去。站着。却依然不回答。
儿子……他颤颤地又叫了一声。
儿子还是不回答。
侬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侬……他在心里挣扎着。拚命地挣扎着。突然,
(对不起,又是一个“突然”。对不起……他虽然老了,但毕竟仍然是一个“洪兴
泰”。)他唆地一下,从袖子管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往那张老式的铁梨木台子
上一插,并哐地一声,把横挡在自己和儿子之间的那把老式靠背椅一脚踢开,冲过
去一把揪住儿子,把他扳转过身,面对自己。
“侬讲,我到底有啥对不起侬!侬要讲得出,是我这个老不死该死,我今朝就
用这把刀捅杀我自己。侬要是讲不出,那么侬就不要走了。今朝夜里就是侬做人最
后一个日子。我洪兴泰没有侬这个儿子。我也不要侬这个儿子了!侬讲!”
瞪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仿佛在往外滴血。
儿子抖得越来越厉害。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说了句:“侬先松开手……”
尔后,他又呆站了一会儿,这才去自己的行李堆里取出一个小樟木箱子,吃力
地抱它过来,放在洪兴泰面前,嗦嗦地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箱子,尔后,
便往后退了一步,等着父亲自己去翻看。
小樟木箱里存放的正是那二百来本旧账簿。而放在那些账簿上头的,又恰恰是
那一沓当年刊登有“洪兴泰丑闻”的几十份大报小报。
这是两年前,学堂里一位跟儿子作对的同学,偶然间得到了这些旧报,偷偷塞
到儿子课桌里的。两年来,儿子一直保存着、隐忍着,独自吞噬着这巨大的耻痛。
后来他便搜寻家里的“藏品”,找到了这一箱账簿,又从这里,详尽地窥知了父亲
当年的那么些隐秘。
怎么解释?
儿子啊,你让我怎么向你解释这里全部的辛酸和悔恨。全部的梦想和涌动。全
部的虚伪和卑劣、全部的不甘和无奈……全部的全部……渗透在这全部里的每一滴
血珠和眼泪……
但是……
他知道已经无法解释了。既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必须的通道了……
晚了……即便全部从头讲起,今天的儿子也不会同情昨天的自己了。这些年,正是
我自己费尽心机用尽心血把他培养成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而我早就应该想
到,这样的人是肯定会看不起那个“洪兴泰”的。当我拚命把他往那一堆文绉绉酸
溜溜的人群中送的时候,就应该预想到这一点。但我还是送了。应该承认,在经过
了这全部的几十年后,我自己从心底里也是希望他不要再成为“洪兴泰”,而应该
成为那种看不起“洪兴泰”的人。做一个“洪兴泰”,实在太吃力了。我不希望儿
子活得太吃力。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最后的苦果也已经尝到了,侬还能怪啥人呢?
沉默。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这些新闻纸和旧账簿……侬统统要带走?”他喃喃地问。
儿子点了点头。
“为啥?”他又问。
“为啥?放在这里,让别人得去了,侬以为光彩?好看?!”儿子突然爆发,
冲着他大喊了一声。
“……”他干干地咽了一口口水,只能张口结舌。儿子说得对。他老了,糊涂
了,这些东西留在他手里,不保险。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他怔怔地看了
一眼那小箱子里的东西。那是他全部的一生……一桩桩……一件件……一砣砣……
一摊摊……他心里抖抖地哽咽;又觉得,就这么让儿子带走,那里似乎还缺少了一
点什么……缺什么?他眼前一亮,一晃,头一晕,几乎来不及细想,便操起刀在自
己的手掌心上深深划了一刀。粘稠的血顿时鲜红腥热地顺着那些深峻的掌纹漫出并
奔涌,甚至攀升上手背,翻越过虎口。血似乎再一次惊动了儿子。他张开嘴,刚想
叫喊,刀铛啷一声从父亲手里掉落在地,紧跟着就看到父亲把满是腥血的手,深深
插进那小樟木箱子里,由它四窜。诞流。同时看到的,还有,老泪。
没有别的给你了。就这一点脏血。父亲的“脏”血。
几分钟后,当他再一次感到头要晕起来的时候,便抽出手,匆匆回了房间。
这一晚上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周折许久,终于倒在床上后,却依然呼呼
睡去。但等天明,猛然惊醒,想起儿子应该上船了,再跳起,再冲到儿子房里,早
已人去屋空了。儿子啊……儿子……你最后都没向你老父亲告一下别啊……不告别……
你不告别就不是我儿子了?不。不。你不告别也是我儿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
儿子……儿子……儿子……
但不久,从上海方面传来消息,儿子在上海一家报纸上刊登声明,改洪姓为谭
姓。并郑重布告各亲熟友好,该声明自即日起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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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这一点没说错,谭宗三在研读完了能到手的全部洪兴泰材料后,自己也
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突发地从心底鼓起了一股极想做事的强烈愿望和抑制不住的
激情。忽然想把所有的围墙都刷成乳白色,或做成白色的木栅栏。把所有的窗帘都
换成白色的。在每一个窗台上都放上一盆郁金香。万年青。接骨木。他长时间凝视
自己的手。手掌心上的纹络。他想,自己的这只手上缺少了什么?缺那种一刀下去
流放自己“脏血”的悲壮?缺挥动棒褪向“柑锅”砸去的勇烈?缺把着帆索从旧镇
的小河道驶向大上海的辉煌?缺死的折磨和生的努力?缺那种即便被自己儿子遗弃
也绝不后悔、绝不低头认输的倔强?他摆脱不了的是什么?他一无所有的是什么?
是的。我还没有能真正做成一件事。我总在遵照别人的教导在规范自己。十岁……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以至走近那五十二岁的大限前……我不愁吃不愁
穿不愁别人都愁的一切,我只要老老实实规范我自己就行了。对于我来说,命运只
不过是两个字:“听话”。特别是要听经家人的话。或者说是四个字:“遵照执行”。
特别是要遵照执行经家人的“指示”。但因此我还剩下什么?剩下一个不能活过五
十二岁去的身躯。和一双什么也不是的手。我不是男人。不是父亲。更不是丈夫。
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庄园主,同样也做不了真正意义上的奴才。我是什么?
我曾被一本好书激动过,也被一场出色的音乐会打动得噫吁嘘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