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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木凸-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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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的或不太老的太太姨太太们,从来都看不起“豫丰别墅里这帮子赤佬乌龟”。于

是周存伯又一次弯下腰,轻轻对仍闭目静息着的谭雪俦告别了一声,便赶快转身离

去。居然没有人挽留他。太太老太太们只顾着用芦根密蒙花马勃蛇舌草虎杖地骨皮

木芙蓉熬出来的汤汁,给谭雪俦揩脸揩身,哪怕虚心假意地跟他表示一下客气的,

也没有。就像一阵微浪冲走了一堆烂菜皮。一直等到他走出门去,快走到那个宽敞

的雕花楼梯口了,突然有人追上来,叫住了周存伯,训斥道:“喂喂喂,谭先生没

叫侬走,侬哪能自说自话就走哉?谭先生还有话要关照侬哩!”原来,擦过脸,谭

雪俦自觉精神爽快了一点,力气也恢复了一点,便睁开眼睛让人赶快叫回周存伯。

这次表示了一点客气,再次动了动那只瘫放在床边沿上的枯手,说了声“侬坐”。

然后就向周存伯交了一个底。这“底牌”便是:“今后有啥事体,还是可以去寻寻

经易门的。懂(口伐)?勿要忘记了。我跟经易门也已经打过招呼。他会认真接待侬、

配合侬的。”

那天走出谭雪俦房门的时候,周存伯本应为了刚受到的轻蔑而感到忿恨。他甚

至可以设法对此进行报复。比如立即去找谭宗三。他清楚,谭宗三一旦得知谭雪俦

居然背着他挑唆怂恿他“亲信班子”的人去跟经易门联络,还要搞什么“配合”,

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上门去追根寻底算这个账(包括对付那一帮“老女人”

和“不太老的女人”)。他会闹得他(她)们昏天黑地人仰马翻一个个都没有安生

日子好过。让周存伯他好好地出一口气。赏心说目地痛快一番。也让谭家老宅里的

这些人知道,“豫丰班子”的人决不是一团没有灵性的面粉团可以让你们随便揉弄。

欺侮。

但不知为什么,当时他却忿恨不起来。不是一点气忿也没有,只是在他那气忿

中却总也掺和着令人不太舒服的失落,沮丧。甚至……自卑。同时还隐动着那种几

乎是无法抑制的新奇和激动。他从来没进过这幢“将之楚”楼。但早就听说过它。

(不可能没听说过。)它以它钢筋水泥的本体、厚重的主调、庞大的格局和精细的

分布、特别是居住者的身份,而确立了自己在谭家至高无上的地位,声望。它是谭

家历代当家人的“官邸”。它是谭家前主脑机构东西管事房的所在地。建在它后花

园里的那个精美绝伦的“小佛堂”,更是谭家所有夫人太太和姨太太性灵升华的地

方。“小佛堂”的屋顶是一整片用铜浇铸出来的。周围半亩大小的地方,全部用雪

白的英石铺砌。佛堂前栽着一棵从暹逻迎回的菩提树。这样的佛堂,这样一棵真正

来自小乘胜地的菩提树,恐怕寻遍全上海所有的私人花园,也再寻不出第二个了。

没有人会穿着鞋走进这半亩圣地,走近这棵菩提。没有人不对一早一晚准时从这寂

寞月兰林后传出的筹鼓诵经声不肃然起敬。在周存伯原先的猜测中,走进这个“将

之楚”,大概跟走进一个相当破落的“旧货商场古董店”差不多。老女人全裹着小

脚,抽一根长长的旱烟袋。大小茶房大小娘姨身上的灰布褂子都油腻得可以拿去给

剃头师傅当蹭刀布用。他想象谭雪俦两眼无光、神情猥琐,想象他的那些太太和姨

太太们脸上都涂着厚厚一层白粉,牙齿却是黑黄的残缺的。他想象“将之楚”楼里

阴暗。木板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破朽声。空气中充满着老鼠屎的味道。两只老祖宗

传下来的釉下彩掸瓶上肯定布满了灰尘。这里的人甚至都说不清改元“民国”,到

底是多少年前的事。箱子底里还藏着丝绣的文四品雨过天青老虎方补正在霉烂……

但是,周存伯那天亲眼所见的却并非如此。

首先这“将之楚”楼名的来历就很有人情味。楼建成之初要取楼名。这似是当

时的一个风习。谭老老先生请沪上不少闻人学士相师风水先生来出点子。光为这,

就办了十好几桌酒水。但取来取去,没一个能让谭老老先生中意的。似乎总没能言

简意赅地切中谭老老先生的心。一天傍晚,心烦意乱的他正等着医院里的消息。头

天夜里,儿媳妇临产,送圣芳济医院,据说难产,要死要活地生了十几个钟头,还

没生得下来。作为公公,他不便去产房门口守着。甚至不便老打电话探问情况。但

他太想知道产房里正在发生的一切。生也罢,死也罢,他太喜欢这个通情达理而又

绝对能干的儿媳妇了。他曾经寄希望于儿子,但儿子没能还报于他的,却都由这个

聪明绝顶的儿媳圆上了。几十年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从来没有这么害怕

失去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子……他没法控制自己的烦躁。他不许楼里出一点声

音。不许任何人走动。不许任何人碰电话机。不许任何人动用汽车。不许他们开灯。

不许他们关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应该做点什么,方能帮助她渡过这道生死关。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对于她的这道生死关,自己已然是无能为力的了……无奈之

中,他顺手翻开久已不翻了的那部《孟子集注》。这部浙江杭州书局出的影印版精

装书,还真有一番有趣的来历。几年前,他应书局的一位老友之请,为翻修灵隐寺

“随喜”了千把块钱。过后,自然便忘了。千把块钱的事嘛,怎么可能老记在心里?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老朋友突然给他寄来这么一套装在锦匣里的书,说是受该寺修

缮委员会之托,寄上书一套,大概算是答谢吧。他那天正好翻到卷五《滕文公章句》

上,顺眼看去,卷首头一句便是“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他的心猛一跳。将之楚?

将之楚是什么意思?要送走谁?失去谁?天哪。他一阵慌乱,甚至晕眩;忙到处找

书翻辞典,还没等他找出个头绪,医院里来电话了。她生了。生了个公子。她也平

安。虽然流了不少血。几至于奄奄一息。老先生欣慰地一下颓坐在书堆里,连连地

叫道:“将之楚啊……将之楚将之楚……”后来,他不仅把楼名定为这个谁也说不

清道不明的“将之楚”,还执意给这位世孙找了个湖北奶妈。世孙周岁,他亲自带

他母子两乘船溯江而上,真的做了一番“之楚”游以还愿。这个被祖父如此看重的

“世孙”,便是今天的谭雪俦。

那天周存伯来到“将之楚”楼前,正是一个下弦月的上半夜。夜色自然朦胧。

楼影越加恢宏。风声趋向寂寂。月兰林里却潮湿得很,为他略显拘谨的脚步平添许

多迟涩。刚走到楼门前,就见一个中年茶房早等候在水门汀台阶前,此时趋步上前

来低声问道:“是豫丰的周先生?”得到肯定回答后,便转身轻轻拍了拍巴掌(据

说,在谭老老先生时代,有久候的贵客到,这一声通报是要技直了喉咙,很宏亮地

喊进门去的。但自从谭雪俦便血不止后,此地便严格噤声)。听到掌声通报,大门

便无声开启,有人递出一双软底拖鞋,让周存伯换去脚下那双沾泥带水的皮鞋。从

进门的那一刻起,周存伯就要求自己拿出“新总管”的身份和姿态,不卑不亢地迎

击可能遭遇的任何“不测”。实际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但从踏进那虽说是已陈旧

但仍应认为是辉煌的门厅后,他心里,一直是一波接一波地动荡着。许多意想不到

的情况都要求他改变以往对这个旧大宅及其主人的固有看法。比如说,在一般情况

下,主人长期病危,长期主事的总管又突然被撤换,宅子里多少总会发生一种失控

后必然要呈现的零乱不堪。但这里却丝毫没有。(起码从大面上一点都感觉不出来。)

周存伯注意到,下人们依然穿着统一的深棕色“号服”一律“两尺半短打”装束。

直贡呢面圆四轮胎底黑布鞋。门厅里不可避免地飘浮着一股来苏尔消毒液和中药汤

汁气味。那些陈设在大理石面腰鼓形紫檀木花几上的盆景,用翡翠、玉石、珊瑚、

象牙、蜜蜡等,做成活鲜鲜的竹子、松柏、仙桃、腊梅老桩,再配以铜镀金或掐丝

珐琅盆,既富贵又清朗,且保养得纤尘不染。明光锃亮。这说明楼里的人心还很齐

(!),也说明这楼里的佣人受到过极严格极规范的训练,而且确实是训练有成。

养成了极高的素质。(谁训练了这些高素质的佣人?自然是那个“经家三代人”。)

在此前,周存伯还没有见过谭雪俦。极其黄白而又极其消瘦的谭雪俦,眼底的

确无神,但眉目间却依然隐现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清气。那些太太夫人老太太老夫人

们对待周存伯虽然傲慢冷淡,但举止谈吐还得承认是少有的庄重高雅。周存伯想象

不到谭雪俦的卧室竟会有如此宽大,也没想到竖立在双人床榻周围的那四根雕花床

罩柱子几乎跟古老的橡木西餐桌腿一般粗。当时在场的夫人太太老夫人老太太大概

有五六个或六七个之多,全都穿着宽袖黑丝绒缎子滚边上衣和黑丝绒宽脚管裤子。

当然也有所区别,那就是上衣分对襟的和斜襟的,再就是滚边的颜色和花纹饰样的

不同了。当她们一齐向周存伯款款走来,或一起向他投去疑询冷静的一瞥时,那种

接踵而至的、无法言喻而又不言而喻的威势,既是无声的,更是无法抗拒的。而周

存伯知道,到场的这些,还只是全数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

她们对谭雪俦所显示的忠诚和爱护(爱戴)是那样的真挚细腻。尽心尽职。又

有那样一种忧郁。听天由命。但心底里又不肯善罢甘休。他听到其中有两位年轻一

点的,甚至用英文跟医生讨论谭雪俦的病情。同样要指出的是,周存伯发现,甚至

在老老太太中,都没有一个是缠过脚纹过眉的。她们都保留着谭老老先生提倡的天

足和大色。还有一点在周存伯看来也并非是不重要的。她们进得谭雪俦房间,各人

都有各人一个大致固定的位置。忙而不乱。散而有序。即便有时几个人一起去帮着

医生护士做一些什么必要做的事,做完以后,她们各人总下意识地又会站回到她们

原先在约定俗成的情况下分得的那个位置上。无怨无悔。悄然屹立。真是一幅极感

动人的爱怜图。“后妃乐土图”。

周存伯在谭雪俦的房间里一共只待了不到十五分钟。但就在这十来分钟里,他

却亲眼看到有三四批八九位十来位贵客,登门看望病危中的“谭先生”。有市政府

稽察司的副稽察李汉云。有利通戒烟丸的发明人唐济华。有在十六铺开渔行在老北

门开浑堂(浴室)的陈安七。有黄金荣过去的厨师、现在金门大戏院老板马祥生。

还有竹生居夜宵馆襄理。摩根华洋电器公司董事。申曲的著名票友“麻皮雪春”。

独杆子(自己一个人)长期在摩尔鸣(茂名)路“十八层楼”上包租豪华套间、在

跑马场里又养了三匹纯种名贵马的退伍中将和“洪帮”中的“执法老九”。等等。

等等。最让周存伯感到意外和不可思议的是,正和陈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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