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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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要合伙做啥生意。老太太们马上去报告老老太太们。都急得不得了。谭家还没
有沦落到连两个姨太太都养不活、非要靠她们自己出去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特别
是跟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道)赚饭钱的地步。真是一点面子都不要了。自己
的面子不要,连谭家的面于也不要了!谭家前世作了什么孽啊,居然讨进这种样的
女人?!老太太们恨不得马上冲进这两个女人房间里去好好教训她两一顿。但老老
太太们明白,她们老了,别说是动手,就是动嘴,她们中也没一个说得过那两个年
轻的姨太太。冲进去,很可能被说瘪了出来。灰溜溜没个下场。于是想来想去,还
是觉得只有让经易门去办这桩事体最放心。经易门当然不会推辞。此刻,能得到老
太太们的信任,他万分感动。使他对经家的前途又有了一点信心。更加觉得不能轻
易地放过了大闹崇善里的赵忆萱。他再次从箱子里翻出那一套纯毛藏青制服。强打
精神,多吃半碗鸡粥,通知赵忆萱,见不见面已无关紧要。赶快在离婚书上签字。
有啥话,签了字再讲。尔后,就急急忙忙乘车去找许家两姐妹。赵忆萱那天只好独
自坐在约定的那个小花园尽头,一家扬州菜馆两羊居雅座间里。这里“盘樽清洁,
座头雅致。夹道榆柳,春藏莺簧,夏发蝉噪,秋冬寒鸦数点,不乏胜景几何……”
默默望着窗外被几十年后的上海人称作浙江路九江路的繁华喧嚣地段。虽然又黑又
瘦的经易门这一刻心里再次燃起了希望之光,但这个同样又黑又瘦的女人此刻却觉
得经家气数已尽,她赵忆萱也走到尽头了,再活下去,真没有一点意思了。
默坐了两个小时,她向店家要来文房四宝,想给易门留几句最后的话。在细细
地舐饱舐匀了那支特制“湖江一品”狼毫笔尖之后,却又久久落不下笔去。是啊。
还写什么呢?还有什么可写呢?做了这么多年的经夫人,她居然想不起一点自己到
底做过点啥。讲过点啥。霎时间,头脑里一片空白。晕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一
片灰蒙蒙。雾沌沌。想呕。再想,还有儿子……这便是我唯一的了?儿子怎么办?
经易门不喜欢这个儿子。曾多次把儿子送回乡下老家。儿子的确不太争气,长得呆
里呆气,从小就只对各种各样的旧货感兴趣;只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旧货,只喜欢
坐在一丛丛碧绿生青的麦田里看一只只金龟虫。发呆。随便怎么劝,怎么打,也改
不过来。为儿子的这点怪毛病,忆萱背地里不知落过多少眼泪。为此,经易门一直
把他放在苏北乡下的一个亲戚家寄养。但以后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就此做一辈子乡
下小孩啊。
阿部……她忽然想到这个个子不算矮的东洋人。想到那天,他注视自己、注视
十六时那眼神里叫人难堪的炽烈和专注。把儿子托付给他。可能吗?她迟疑地一抖
颤。一滴墨汁便从笔尖挣出,啪地一声滴落到金黄色的熟宣信笺上,慢慢涸染开,
居然成了一只缩头蹲伏在枯荷残梗上的墨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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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谭宗三,谭雪俦的便血真的跟经易门有关?
他说,后来查清,这完全是不实之词。
我问,当时你就是凭这一点,才辞退经易门的?
他说,不。不……我辞退经易门跟这个说法毫无关系。
我再问,你当时是否知道自己辞退经易门,会促成赵忆萱自杀?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但神色中,多少带出一点歉疚和张惶。
我问,那你当时到底为什么死活要辞退经易门?
他说,说起来也许你不会相信,这正是几十年来,我一直也在想搞清的谜团。
我说,这是你自己干的事,你说不清?
……
没有回答。
那你后来怎么又离开上海,跑到通海地区来当了这么个伪县长?我再问。
……
还是没有回答。
在押人犯居然敢不回答政府提审人员的问题,这在人民政府治下,是难以想象
的,也是绝对不允许的。但那天,谭宗三的确没回答。现在回想起来,他保持沉默
后,便显得有一点发呆,尔后突然地把上身挺得很直,尔后便茫然地转过头去,久
久地去注视铁窗外那久久也不得停歇的小雨小雪。悉窸窣。滴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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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宗三在同济的同窗好友周存伯那天料到谭宗三近日内会来找他,便赶快到弄
堂口五福奎茶叶店里赊了二两太平猴魁,又向二楼俞家借了一盆南天竹盆景,并请
人仿五代杨凝式的草书,写了幅立轴挂上。立轴上借用了清末沪上“雕梨镌枣”最
见成效的江阴人缨艺风的一句话:“冷淡生活胜于征歌选舞多矣”。一位叫张大然
的老同学一进门,冲过去就要撕它,还撒着京腔韵白,挖苦存伯:“呀呀呸!尔等
岂是冷淡生活的人?不要给我挂羊头卖狗肉了吧!”
周存伯还搬出一大包已然写了六年还没最后“杀青”、恐怕永远也“杀”不了
“青”的《中国城市建设史》手稿,连同前几年搜集的一箱资料,十几块“秦砖汉
瓦”赝品和几具贵州傩戏木壳面具,一一铺排开,摆出一副依然“苦心做学问”的
架势,只等宗三上门。周存伯大学毕业后跑遍大半中国,北上津门,南下广州,西
南到过昆明,还在香港折腾一年多,前后转过十来个公司,两年前才回上海,在杨
树浦一家专门做渔船锚具灯具的小厂改行搞销售,算是扎牢了脚跟(?)。除了这
位周存伯,谭宗三在大学里还有几位知己。一个叫陈实,出了大学校门,至少跟四
个女人结过婚;现在在《大沪晚报》做夜班编辑。第五个老婆是金城银行董事室秘
书。在董事长面前相当吃得开。因而忙。用陈实自己的话说,“一个礼拜只回来两
趟,还不一定都能留下来跟我过夜。我这守活寡的,真叫苦哇。”但从各种迹象看,
他暂时还没有结第五次婚的打算。个中原由,据老同学们分析,恐怕跟金城银行实
际控制着《大沪晚报》一半以上的股票有直接关系。还有一个就是上面提到过的张
大然了。张兄读大三时就觉得全体老师中已没一个能教得了他。决意退学。先在本
校实验室混了两年,以后到中央商场做红白家具生意。先是帮老板跑外勤。也就是
说,有人打电话来要卖旧家具,他上门去看货论价。生意谈成,他拿一成六回扣。
假如卖主是他找来的,拿二成四回扣后来一成六的变成了二成一,二成四的变成了
三成二。没过几年就存下不小一笔钞票,跳出来自己在霞飞路善钟路路口也开了一
爿红木家具店。这爿店有两点与众不同:一,不是一百年前的旧家具不过手;二,
没发誓这辈子永不结婚的人,不雇用。因此,店里所有的店员,从管账的到看库房
的,全部是光棍。而且全部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光棍。他张大然在这里头要算是最年
轻的了。他认为这种男人(因为经历了种种心灵创伤而下决心不再成家不再接触女
人的男人),一旦受雇,做事往往特别专心,也特别细致。大然自己虽然也没有结
婚,却一直跟房东太太几位千金中的某一位,过从甚密。这位宝贝女儿,芳龄二八,
失学在家。张大然在苏州河边恒丰烟草公司后头一幢石库门房子里,还特地为她租
了一间带客厅的厢房,做约会用的“秘窟”。至于,也三十出头。从各方面的条件
来看,已足以在上海娶一个会计师或私人开业医生家小姐的他,为什么至今还不正
式成家,老同学们的分析是,原因只可能是一个:还不甘心让自己这辈子就此窝在
某位会计师或开业医生家里做“赣女婿”。当然更别说去做这种只拥有两三间出租
房的“房太太”的女婿。这叫留住青山只待东风。总之一句话,算来算去,还是目
前这样合算:花较少的一份钱,养一个没有任何名分、不必负任何责任的“小妾”。
还有一位,复姓鲰荛,名半年。他哥哥是谭宗三张大然等人的同班同学。他们
一家都生慢性腰子病。他哥哥病故。病故前,托宗三等人“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请
分神关照关照我这位天赋极好的兄弟”。于是他们又常和鲰荛来往。时间一长,关
系胜似同窗。鲰荛家住虹口。父亲在复旦当教授。得“慢腰”时,高中还没有毕业,
后来就一直体学在家。自学外语。据说已经学会的有六七国,正在学的有五六国,
准备要学的还有三四国。弄堂里的人真搞不懂他,学那么多种外国话,做啥?这位
鲰荛老弟,跟张大然一样,从十九岁起就认定,全上海,乃至全中国都没有一个人
能做得了他老师。征不狂?狂。岂但是狂,而且是狂到家了。但人家有本钱狂。你
不能不让他狂。那么多种外语,他全部是自学的。你行吗?上海滩上,现在是个人
都会来两句“哈罗”“也司”。“雪堂”“吞迪福”。但又有几个是真拿得起《字
林西报》或《密勒氏评论报》的?而人家鲰荛半年,二十岁那年就为上海商务印书
馆做过英文校对,校过的最厚的一本书是原版《牛津当现代英语袖珍词典》。全书
八百九十六页。廿九个印张。拿到的校对费,付了半年的药费,还为他同样病休在
家的妹妹,从旧货商店买了一支货真价实的德国黑管。
谭宗三找这几位老同学,只有一个目的,请他们帮他从经易门手里把谭家接管
过来。同时也要他们帮他查清所谓“谭家男人活不过五十二岁”这个“谜”。
(几天前,他曾把他们请到国际饭店十四层楼一个法式大菜间里谈过一次。谈
的也是这两件事。那天的聚会,是他们毕业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当场还发生了一
件相当“有趣”的事。他们很准时地按宗三约定的时间走进鬼峨的玻璃大门,感慨
万千,说笑寒暄,真的是要相拥而泣。在相互一打量后,突然……肃静了。他们突
然发现,十年后再聚,他们中的每一位——除了谭宗三,都成了独臂人,都失去了
一条胳臂。命运怎么那么相似……啊……当时的确一片寂静。压抑得气都喘不过来。
一片惊愕。也一片凄惶。连国际饭店前厅里的那些“仆欧”们也都不免一愣——今
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一条胳膊的先生,西装笔挺地聚到这里来吃法式大菜?!)
那天,这几位对谭宗三说,他们要回去考虑考虑再给答复。今天谭宗三来听回
音。
十分钟后,大然、半年和陈实到齐。
“到底肯不肯帮忙。给一句痛快话。”谭宗三斜靠在丰伯家的那只旧沙发上,
拉长了声音问。他身后立着存伯父亲留下来的几只书橱。书橱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洋松烤板质地,做工也粗糙。倒是横七竖八插满了中西各式版本的书。他喜欢周家
的这几个书橱。质朴。实在。也非常欣赏自己的这几位老同学,欣赏他们善于把种
种精深的冷静和理智隐含在浅表的浮躁和趋俗之中。欣赏他们有时由沉默寡言表现
出来的精力过剩,能给你一种更可靠的安全感。更欣赏他们只要开口,就能一针见
血的锐利。欣赏他们的苍白。欣赏他们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