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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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请搬到辣菲德路去住。谭经两家相交几十年,现在,我要跟你们分手了。这
幢房子就算我送给你们的分手礼。我只能为你们做这点事了。经家父子两当时真想
跪下来,抱牢谭老先生大哭一场。经家父子当场答应了谭老先生的请求。但实际上,
他们没有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应该离开崇善里。后来谭老先生就死了。有一
晚上,突然开过来两辆大卡车(老式道奇),还有十几辆老虎塌车。领头的一辆道
奇车驾驶室里坐着身上还带着重孝、刚做了谭家当家人的谭雪俦。在谭雪俦指挥下,
一大帮脚夫扛夫不问三七二十一,也不顾经老先生的阻拦,就把经家从崇善里搬到
了辣菲德路。谭雪俦歉疚地对经老先生说,阿爸临咽气前,交代我一定要这样做。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对不住侬了。否则,将来我到阎罗王面前,真没办法向我
阿爸交待。经家虽然搬进了辣菲德路新居,但并没有卖掉崇善里的老宅。不仅没有
卖,相反地,还花了老大一笔钱,把它彻底翻修了一遍。说是“翻修”,其实是完
全按照老样子,再造了一个。所有的柱子都漆了黑漆。所有的房门上都挂一幅大红
底子五彩丝绣绸帷帘。每一幅帷帘中央,又都用黑丝线绣上一个极醒目、极庄重的
魏碑体大字:“谭”。又请来最有名的莆田石匠,用最好的泰山石为谭、经两家的
祖宗,刻了两个跟真人一样高大的石像,供奉在老宅堂屋中央的一个高台上。这两
个石人都古装打扮。一个身着二品朝服。一个分明布衣穿戴。着朝服的慈眉善目,
手捧朝笏,仰视皇天,虽潜龙勿亢,犹志在纲维。布衣打扮的,低眉垂目,躬身作
揖,真正是至柔而动,至静方德。经易门还物色了一对洁身自好、一辈子吃素、无
儿无女无任何牵挂的老夫妻来看守这幢老宅,命他两日遂地撞钟击鼓念经,敬礼膜
拜,日遂地叫这老宅香火线绕钟磬不断。
那天三轮车踏进崇善里,大色已全暗。弄堂不算短,弯弯曲曲,还叉出不少支
岔。两旁一式的本地房子,低矮老旧。从排门板板缝里漏出的灯光,比较昏黄。崇
善里几十年不变,一直到解放后许久,才有城建队来挖去路面上的石卵子,统统铺
上水门汀(水泥)。同时又越来越闹猛拥挤。不断有人搬出去(身份地位经济状况
发生变化的人),但搬进来的人更多。各种各样的小店也开进来。细细一看,真是
大饼摊头老虎灶。烟纸店后头伸出夹竹桃。空场上,听评书。油煎臭豆腐干味道实
在好。前楼阿公跑单帮。后楼阿娘全日全夜叉完麻将还要轧姘头。
快要走到老宅门口,经易门觉出,老宅里出事了。因为石库门式的大黑门前汹
汹地聚起了一大帮人,神色况且一律都那么惊惶,三三两两地在嗡嗡议论。急忙下
车去推开老宅的门,便看到那一对老夫妻张惶失惜地站在头道天井里,正一筹莫展
着;一见经易门,如获大赦般扑了过来,仓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指着后院
的方向,对经易门连连跺脚。经易门正迨抬腿进二道门,却听见一阵又一阵碎摧了
瓷器家伙的乒哩乓啷声从二道门里传出。经易门急趋上前,只见忆萱脸色青白,高
挽袖管,从后院的一间间房间里搬出种种瓷的玻璃的珐琅的料器的器件,用力往那
铺在天井中央的大方青砖上砸。还有那个并不怎么聪明的儿子也在起劲地为她做着
“帮凶”。看样子他们已经忙了好大一会儿工夫了。天井里到处都躺着他们两忙碌
的成果——碎碴片。凭着依稀的暮色和各房窗棂间透出的电灯光,可以细辨出,已
然变成碎片了的,有那对青花云龙捧寿福字掸瓶、乾坤六合双龙戏珠瓶、还有那只
松竹梅盘节酒尊、巴山出水飞狮罐、有那口暗姜芽海水花坛和甜白酒盅,还有那套
黄地闪青驾凤穿宝盘、紫金地闪黄梅花盆、素镶堆花香炉……最叫经易门心痛的是
那一盆料器蟠桃树和那个浮梁吴十九的牡丹瓯。这牡丹瓯,外面烧上了穿花莲托、
八宝荷花、鱼耍娃娃、贯龙篆遍地真言字、折枝四季西番莲宝相花,里边还烧上了
海水如意、云边香草人物故事、竹叶灵芝寿意。而这位吴十九先生和雕竹濮仲谦、
螺钢姜千里、铜炉张鸣歧、紫砂时大彬等人均为当时齐名海内外的工艺圣手。他们
的东西,不说是件件价值连城,也可说只只都能拿来换地换房子换股票的。当然,
经易门绝对不会用它们去做这种败家的事。因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蕴含着经家、
特别是谭家三代人的心血。
三代人的心血啊。
再一看,那一个个挂在房门上的谭字绣绸门帘也全部被她娘两个扯了下来。他
们还往那两个石人身上泼黑漆。谭老老先生用过的那个红白木雕花床架于被抬出来
掼在天井里。而谭老老夫人用过的那只马桶箱,在用碌砖拚命砸过以后,也被掼在
了旁边的阴沟里。
哦……
夫人,哦,忆萱,你疯了吗?真的疯了吗?!!你觉得谭家对不起我经易门,
也不能这样做啊。经易门心里一阵痉挛,浊血和热痰顿时都涌了上来,当即一个踉
跄,两眼一黑金星四溅,双膝一软,便晕倒在地;醒过来后挣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忆萱,你这样做,不是要逼我去死嘛?!”
然后,经易门居然打了赵忆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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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经易门把全家老小全部召齐到他房间里,说了下面一段话:“今天
忆萱和十六做出这种事,实在让我无法向两家的祖宗交代,也没有办法向谭先生交
代。现在只有一条路好走。要么我离开这个家,要么她离开这个家。只有这样,才
好向谭家有所交代。这桩事,由忆萱自己决定。由她来选。到底是我走,还是她走。”
经易门话音刚一落地,全家老小就哭作一团,嚎叫着一起跪下来为夫人求情。
只有身材颀长而又精瘦干黑的赵忆萱紧握双拳。呆立不动。脸色铁青。浑身颤栗。
鼻翼急促地歙动,眼前呈现的却只有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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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四川北路的日本人阿部,讨厌一大清早就有人来揿他家的门铃,特别是在
今朝这种雨夹雪的天气里,他更不希望有人一早来打扰。这种阴冷的天气,又潮湿,
他需要花更长的时间用力去注视小花园里那一棵海棠树。看雨水雪水从正在泛青的
树皮上慢慢往下蠕动。想象所有的花骨朵肥糯糯地膨胀。树叶花花花花。这是他自
定养生功的最重要的一节。一般人只知道他靠出租虹口一带的弄堂房子过日子,其
实不然。在中国这几十年,他真正用心所在是收集古董。阿部心里的“中国古董”,
分两类。一是普通意义上的古董,也就是一般玩家所喜好的瓶炉青铜红木玉石陶瓷
碑版字画等等;另一类,则是阿部所认定的中国古董中真正的精粹——养生之道,
是阴阳五行六淫八纲三焦四诊十二经络终日乾乾为汝逐于大明之上为汝人于遥冥之
门善集造化而颌超圣凡、是六千零四十单八卷佛经三十又三章中庸五千余言道德经
都说不到穷处极处了处的大道反覆。他仔细地分辨过,这个中国,从明毅宗朱由俭
之后,经二百六十七年大清皇统,甲午甲申两次海战,所剩下还真正值点钱的,也
就这两种“古董”了。阿部特别赞赏当年出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一要职的英人赫德
在上海一次宴谈中,对中国军界耆老严几道说的一番话。这个严几道十五岁就应募
为海军生,是中国最早一所海军学校的学员;后在建威舰上实习,遍航台澎星马吕
宋文莱,当然还有日本国。后又被派往英国海军大学深造;归国后,合肥李文忠
(鸿章)为治海军在天津特设制造局,他便去那儿做了主督课,前后达二十余年。
用这位老先生自己的话说,“(海)军中将校,大率非同砚席,即吾生徒”。自是
一个很了不得的角色。赫德与此公的那番谈话,就是从中国海军谈起的。甲午海战
失败之后,中国国内同声气责备海军无能,甚嚣尘上。赫德认为,此事,不能“徒
苛于海军”,“海军之于人国,犹树之有花,必其根干支条,坚实繁茂,而与风日
水土有相得之宜而后花见焉;由花而实,树之年寿亦经弥长。”故而对于海军“当
于根本求之,徒苛于海军,未见其益也。”他曾把这一段话一式两份抄呈东京军部
海军大臣、南京国防部海军部长,仅供参考。三个月后,东京方面很客气地给了个
回函,虽说只是寥寥数言,但确实表示了某种程度的谢意;而寄往南京方面去的,
却一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阿部自己玩中国古董,但最看不起的却正是汉族人中玩古董的那一类。他最为
这个号称“泱泱大国”的大陆版块担忧的也是这一点:玩事儿的太多。自以为洒脱
从容,其实,完全是致众人于疏理“根本”!几十年后,早已回到日本的阿部在东
京帝国大学图书资料馆报刊室的有关缩影资料片上看到自称进入“新时期”的中国
再度兴起收藏热古董热时,年逾九旬的他,居然一阵心绞痛几乎不支,只得忙挣扎
着移步至窗前,定睛注视楼前那棵支干如铁。嫩苞如蚁的山梨树。意守住五心,气
归人丹田,走涌泉而汇百会,通督任二脉,默念《性命圭旨》中的“陀罗门启真如
出,圆觉海中光慧日;灵山会上说真言,满舌莲花万丈佛”,渐渐懈怠了自己,方
复归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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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来打扰阿部的“早课”的,正是赵忆萱。她来租房子。在不声不响反省了
两天多以后,她咬了咬牙齿,决定:搬;带着那个不被经易门看重的“傻”儿子,
搬出经家。一行行眼泪拚命朝肚子里咽。她终于悟到,再不搬,自己真的要疯了。
其实,那天即便是经易门正手反手请她一连吃了好几记耳光,又一巴掌把她推倒在
青砖地上,不分青红皂白朝她小肚皮后背大腿后脑勺上接连踢了五六脚七八脚,完
全失去控制地朝她喊道:“滚。侬给我滚!经家没有侬这种疯女人!”她还没有把
这一切当真。她还没有觉出她和经易门的这场“恩爱夫妻”已经做到头了。她仍然
觉得,十几年相儒以沫,就算她今天错到底了,她也是为了经家,为了他经易门。
她是在为他叫屈鸣不平啊。她没存半点私心,更没有半点坏意。她觉得只要经易门
事后稍稍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明白过来的。只要明白了这一点,他是一定会原谅
她的。难道十几年做牛做马地伺候他经家一家老小所付出的一切,还不够抵销这一
次的“错”?况且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小囡。况且她自以为还是非常了解经易门的。
经易门历来是能宽以待人的。他经过大世面,亲手料理过那么多人和事,不是一个
不允许身边的人做错事体的人。对于这一点,上自上海滩那些工商、金融。交通、
军警、政界的巨子,下到谭经两家的仆佣差役,都有极好的口碑。这些年,她亲身
经历的一切,似乎也都向她证明了这一点。
但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