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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幼年-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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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上马车的时候,令人讨厌的仆人们在前厅里同我们告别。他们所说的“让我吻吻您的手”,他们印在我肩膀上的响吻和他们头上的油脂气味,在我心中唤起一种近似易于激动的人所感到的伤心的心情。在这种心情的支配下,当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泪流满面向我告别的时候,我非常冷淡地吻了吻她的包发帽。

奇怪的是,我现在还好象看到所有仆人的面孔,而且能够细致入微地描绘出来;但是妈妈的容貌和姿态我却完全忘记了,也许这是因为我一直都鼓不起勇气来看她一眼。我觉得,如果我这么做,我和她的悲哀就会达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我抢先跑上装着弹簧的四轮马车,坐在后座上,撑起的车篷使我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我的本能告诉我,妈妈还在马车旁边。

“我要不要再看看她?……是的,最后一次!”我自言自语地说着,从马车里探出头朝台阶望去。这时候,妈妈怀着同样的想法从马车的另一边走来,呼唤我的名字。听见她在身后叫我的声音,我就扭过身来,但是由于扭得太快,结果我们的头撞在一起了。她苦笑了一下,最后又非常、非常热烈地吻了我一次。

我们走了几丈的时候,我决定再看她一眼。一阵风吹起她头上那块小小的蓝头巾;她低着头,双手捂着脸,慢慢地走上台阶。福加扶着她。

爸爸坐在我身边,什么也没有说;我哭得喘不上气来,我的噪子象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我简直害怕会闷死……上了大路,我们看见凉台上有人在挥白手帕。我开始挥我的手帕,这种动作使我平静了一点。我继续哭着;一想到我的眼泪足以证明我多情善感,就感高兴和欣慰。

走了一里左右,我坐得更舒适些,开始聚精会神地凝视眼前最近的物体——在我这边奔驰的拉边套马的臀部。我看看那匹花马怎样甩动尾巴,一只脚怎样叩打另一只,车夫的编制的马鞭怎样落到它身上,它的四脚怎样开始一齐跳动。我看见它身上的皮颈套和颈套上的铜环怎样跳动,我一直凝视到马尾附近的皮套布满汗珠为止。我开始四下环顾:观看起伏波动的成熟了的麦田,观看黑黝黝的休耕地,地里有时看得见一架木犁、一个农民和一匹带着马驹的母马;我观看里程标,甚至瞅一眼车夫的驭台,好看看跟我们去的是哪个车夫;我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我的思绪就已经远远地离开我的妈妈,也许我要同她永别了的妈妈。但是,一切回忆都使人想到她。我想起前一天我在白桦林荫路上找到的蘑菇,想起柳博奇卡和卡简卡争吵谁来采它,还想起同我们分别时她们怎样哭泣。

我舍不得离开她们!也舍不得离开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和那条白桦林荫路,还舍不得离开福加!连那个很凶的米米,我也舍不得离开。我会都舍不得!而可怜的妈妈呢?泪水又涌到我的眼里;但是时间并不长。

15 童年

幸福的,幸福的,一去不返的童年时代啊!怎能不爱惜,不珍重对童年的回忆呢?这些回忆使我精神舒爽,心情振奋,是我的无上乐趣的泉源。

跑够了,你就坐在茶桌旁那把高背的安乐椅里;时候不早了,你早就喝完了你那杯加糖的牛奶,睡意蒙胧的闭上眼睛,但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谛听。你怎么能不听呢?妈妈在同什么人谈话,她的声音是那么悦耳,那么动人。单单这种声音就给我的心灵很大的启发!我用蒙胧的睡眼凝视着她的脸,她突然变得愈来愈小,她的脸只有钮扣那么大;但我不是看得非常清楚:我看见,她望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我喜欢看见她只有这么一点点大。我把眼睛眯缝得更细一些,她变得还没有瞳仁里的小人都么大了;但是我动了一下,这种魔力就破灭了。我眯起眼睛,扭过身去,拚命想使这种现象重现,但是徒劳无益。

我站起来,连脚带腿蜷缩成一团,舒适地躺到安乐椅里。

“你又要睡着了,尼古连卡①,”妈妈对我说,“你最好上楼去。”——

①尼古连卡:尼古拉的小名。

“我不想睡,妈妈,”我回答她,但是模糊而甜美的幻想充满我的脑际,健康的孩子的睡意使我的眼睛闭拢,转瞬就进入梦乡,一直睡到我被唤醒为止。蒙胧中我常常感到什么人温存的手抚摩我;单凭这种抚摩,我就知道是她,还在梦中我就不由自主地拉住那只手,把它紧紧地,紧紧地按在嘴唇上。

所有的人都已经散去;客厅里只点着一根蜡烛;妈妈说,她要亲自唤醒我;是她坐在我睡的那张椅子上,用那温柔得惊人的手抚摩着我的头发,用我听惯了的、可爱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起来,我的宝贝,该去睡了。”

没有任何人的冷淡的眼光会使她拘束:她不怕把她的全部温柔和慈爱倾注到我身上。我动也不动,又是更加热烈地吻她的手。

“起来,我的好宝贝!”

她用另外一只手托住我的脖子,她的手指迅速地动着,搔着我。房间里一片寂静,半明半暗;搔痒使我清醒,使我的神经兴奋;妈妈坐在我身边;她爱抚着我;我闻到她的香味,听到她的声音。这一切使我跳起来,双手搂住她的脖颈,把头偎在她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噢,亲爱的,亲爱的妈妈,我多么爱你呀!”

她忧愁而迷人地微微一笑,双手抱住我的头,吻我的前额,让我坐在她的膝头上。

“这么说你非常爱我?”她沉默了片刻,随后说:“记住,你要永远爱我,决不要忘记我。如果妈妈不在了,你不会忘掉她吗?尼古连卡,你不会忘记吧?”

她更加温存地吻我。

“得了,别说这种话,我亲爱的妈妈,我最亲爱的妈妈!”我叫起来,吻她的膝头,泪如泉涌,这是爱和狂喜的眼泪。

在这以后,当我回到楼上,穿上小棉袄,站在圣像前,说:“主啊,求你拯救我的爸爸和妈妈”时,我怀着多么奇妙的心清啊!当我重复我呀呀学语时初次为我亲爱的母亲祝福的祈祷文时,我对她的爱和对上帝的爱就奇异地交织在一起了。

祈祷以后,我往往就钻进被窝,心里觉得又轻松,又愉快,又高兴;一个梦想接着一个,但是梦想些什么呢?都很难捉摸,不过,梦里却充满了纯洁的爱和光明幸福的希望。有时我回忆起卡尔·伊凡内奇和他的悲苦命运(他是我所晓得的唯一不幸的人),我替他那么难过,那么爱他,难过得替他掉下泪来,我想道:“愿上帝赐给他幸福,使我能够帮助他,减轻他的痛苦;为了他,我情愿牺牲一切。”随后,我就把我心爱的瓷玩具———一只小兔或者一只小狗——放到鸭绒枕头角上,欣赏它那么美好、舒适而温暖地躺在那里。接着我又祈祷,求上帝赐给大家幸福,让大家都称心如意.明天散步有好天气;然后我翻个身,思绪和梦想就混成一片,脸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泪水,便平静而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童年时代所具有的那种朝气蓬勃的精神,无忧无虑的心清,对爱的要求和信仰的力量,将来还会复返吗?当天真的喜悦和对爱的无限需求这两种至上的美德是人生唯一的愿望时,有什么时候会比它更美好呢?

那些热诚的祈祷在哪里?那最好的礼物—一纯洁的感动的眼泪——在哪里呢?抚慰人的天使飞来,微笑着揩干这些眼泪,把甜蜜的梦想送到纯洁无邪的孩子的想象中。

难道生活在我的心头遗留下那样苦痛的痕迹,使那些眼泪和欢欣永远离开了我?难道留下的只是回忆?

16 诗

我们迁到莫斯科一个来月以后,我坐在外祖母家楼上的一张大桌子旁写字;对面坐着图画老师,他正在对一个用黑铅笔画的缠着头巾的土耳其人头像进行最后加工。沃洛佳伸着脖子站在老师背后,从他的肩头望过去。这个头像是沃洛佳用黑铅笔画的第一幅作品,因为那天是外祖母的命名日,当天就要献给她。

“这儿您不再画点阴影吗?”沃洛佳对教师说,他踮着脚尖,指着土耳其人的脖颈。

“不,用不着,”老师说,把铅笔和笔套插进一只可以插笔的小匣子里。“现在很好了,您不要再动了。”他站起来,还斜眼望着那个土耳其人,补充说:“喂,您呢,尼古连卡,还是把您的秘密告诉我们吧,您送给外祖母什么礼物呀?真的,您最好也画个头像。再见吧,先生们,”他说罢,拿起帽子和票子就走了①——

①票子:老师教一课领一张票,积到一定数目,就清付一次。

当时我也认为,画个头像比我搞的东西要好些。我们听到人家说,不久就是外祖母的命名日,应当准备祝贺的礼物时,我忽然想到要写一首贺诗,我立刻写了两行押韵的诗句,希望赶快把其余的也写出来。我一点也记不起,这种对于小孩来说十分奇怪的念头怎么会钻进我的头脑里,不过我记得,我非常喜欢这个主意,人家一提到这个问题,我就回答说,我一定会送给外祖母一件礼物,但是不对任何人讲这礼物究竟是什么。

结果与事愿违,除了我一时心血来潮想出来的那两行诗而外我虽然百般努力,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我开始阅读书本里的诗句;但是德米特里耶夫也好①,杰尔查文也好②,对我都无济于事相反的,他们使我更加相信自己的无能。知道卡尔·伊凡内奇喜欢抄诗,我开始偷偷地翻他的文件,终于在一些德文诗中找到一首俄文诗,这大概出于他自己的手笔。

献给露……彼得罗夫斯卡雅夫人

一八二八年六月三日

想着我近在眼前,

想着我远在天边,

想着我吧,

从今天直到水远,

到我死去仍然把我想念,

我曾多么忠实地把您爱恋。

卡尔·毛叶尔作——

①德米特里耶夫(176o…1837):俄罗斯诗人。

②杰尔查文(1743…1816):俄罗斯诗人。

这首诗是用秀丽而圆浑的笔迹写在一张薄薄的信纸上,诗里充满了动人的感情,使我很喜欢它;我立刻就把它背熟了,决定拿它当作范本。以后写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外祖母命名日那天,我写好一首十二行的祝贺诗,于是坐在教室的书桌旁,用精美的皮纸把它誊写出来。

我已经写坏了两张纸……并不是我想改动什么,诗句我认为是非常好的;但是,在写第三行以后,每行的末尾越来越往上翘,因此,就是从远处也会看出写得歪歪扭扭,完全不行。

第三张纸上的宇同前两张的一样歪斜;但是我决定不再抄了。我这首诗祝贺加祖母,希望她长命百岁,结尾是这样:

我们要尽力使您欢欣舒畅。

并且爱您,象爱自已的亲娘。

这好象很不错,但是最后一句诗使我感到出奇地刺耳。

“并且爱您,象爱自己的亲娘。”我暗自反复吟哦,“还有什么字可以代替娘字作韵脚?荡?床?……峨,这还过得去!无论如何比卡尔·伊凡内奇的强。”

于是我写下了最后一行。接着我的卧室里,做着手势,怀着感情,朗诵了一下全诗。有几行完全不押韵,但是我不再推敲了;只有最后一行听起来更不顺耳,更令人不快。我坐在床上思索……

“我为什么要写象爱自己的亲娘呢?她不在这儿,因此提都不用提她。的确,我很爱戴,很尊敬外祖母,不过总还不一样……我为什么这么写呢?我为什么撒谎?就算是诗吧,也不该这样呀!”

正在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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