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友梅文选-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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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集市交易,日军也订了几条规矩,汉奸部队、伪职文员虽少不了敲诈勒索,但也还没到明抢明夺的地步。老百姓要过日子,货摊设在敌人刺刀之下,这集也还是要赶的。他们并不那么清高,宁可饿死也不到敌人据点去做生意。
这村南北长,东西窄,邓智广从南边来,先进牲口市。一个麦场上,钉了些橛,拉了些绳,拴了些马牛骡驴。有搬着牲口脑袋看牙口的,有拉着牲口缰绳看腿脚的,场边一些经济人东跑西说,把褡裢搭在胳膊上与人手捏手地讲价钱。过了牲口市就是家什市,卖的是镐锄犁耙,竹苕木铁。再往里是杂货市。这就热闹了。卖针的把针当作飞镖,抓住一把扬手投出,颗颗钉在木板上。卖刀的把菜刀当成钢铡,按一捆铁丝在地,刀刀剁得铁丝寸断。卖木梳的偏拿木梳作锯使,用它来锯木棒,锯得木屑四溅。卖瓷盆的爱将瓷盆当铜磐敲,拿它来奏乐,敲得叮当悦耳。这些人在表演的同时还要唱,卖德国钢针的唱道:
打败过黄三大的甩头一子,
压下去小李广的百步穿杨。
黑敬德抡起钢鞭来较量,
打了它三天两后晌!
…………
卖木梳的唱的是:
梳拢过王母娘娘盘云髻,
调理过杨贵妃的八宝头。
王三姐窑前把青丝理,
穆桂英马上梳发鬏,
昭君梳了个和番柳,
孙二娘梳的是夜叉头。
…………
在表演中交货,在唱声中收钱,做买卖倒像是附带的小把戏,表演和唱才是正功。
但他们的生意不算兴隆,原因是这集上少个棉线市。卖线卖布,是妇女们的专利,可女人们不敢到鬼子汉奸鼻子底下来抛头露脸。没有女人,这个市也就办不成,木梳和钢针也就少了主顾。
当然,这集上也不是一个女人没有。日本军队没到这里前,这里还保持中国农业社会的纯朴风俗。日本军队和汉奸机关一到,殖民地社会的恶习颓风也随了来。城里有几家技院,每到扫荡之后,年节之时,估摸大小汉奸的腰包里有几个不义之财时,便套上两辆牛车,载上几个姑娘,来开支店。她们并不长住,十天八天,汉奸们钱包里的钱拌落得差不多了就套上牛车回城。所以并没固定的店址,临时租两间房,地上铺了麦秸,就做生意。好人家的房屋不肯租给她们,多半租的是菜园场院的草棚更屋。有个把姑娘被某个汉奸头目看中了,交热了,就包她半个月二十天。那时她就堂而皇之地住进兵营或衙门里去做几天压寨夫人。
邓智广来到集上时,正有这么位“红姑娘”招摇走过来。她上身穿一件翠绿挽襟软缎棉袄,下身着紫缎扎腿棉裤,两只脚缠得又窄又小,穿一双大红绫子绣花弓鞋。看年纪有二十四五岁,长圆脸上浓妆艳抹,梳一根长辫,粉辫根、红辫梢,辫梢梢坠着银坠脚。这副打扮,在当时也是城里少见乡间难寻的。乡下人有这副头脚,没这等妆扮;城里人有这副妆扮,没这副头脚。
她一走进杂货市,就引起一阵骚乱。散在货摊前的大小伪职人员,一下都聚到了她身边。
“哟,三姑娘吗?好俊的行头!”
“裹得好脚!”
她左右应酬,嬉笑嗔骂,用手刮一下这人的头,用足踢一下那人的脚,在一群人追随下招摇走过。两边农民小贩,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臊得满脸通红,有人气得骂街,有人小声议论,有人大声责斥。邓智广也看得走了神,心想:“天下竟有这样没有廉耻的女人!”这时肩上着了一掌,有人在耳边问道:“爷们,傻了眼了?”
邓智广收住神,认出这个穿羊皮二大褂子、戴铜框眼镜,顶青毡小帽、拉着一头小走驴的人是刘四爷。
邓智广来的路上,对完成这次侦察任务还满有把握。到了集上,这点自信就开始下降了。这么大个村子,这么乱的地方,从哪儿人手呢?总不能一来就去找宋明通要办法。刘四爷这一巴掌,又把他的信心提起来了。
刘四爷神秘地笑了笑问:“爷们儿,大年下的是来赶集呀还是来办货呀?”
邓智广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刘四爷说:“我自有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四
刘四爷久居农村,却不以务农为本。不做买卖不耍手艺,可逢集必赶;家中哪怕揭不开锅,可总喂着一条驴。他会点兽医,有几手绝活,最拿手的一招叫“火烧战船”。牛得了瘟病,人们多找他来治。他不用药不用针,只找主人要五斤烧酒、一床破被,把酒在牛身上擦遍,划根火柴,腾地一声,那牛眨眼间浑身起火,挣扎嚎叫。他趁势拿破被把牛蒙头盖脸的一捂。半个时辰之后牛连烧带吓出一身大汗,法到病除。他由主家招待一餐酒饭,带着治牛剩下的烧酒告辞而去,不另收费用。
光靠这维持不了几口之家的生活,他就替人收税。
这一带乡下距县城远,不论大清国的县衙门还是国民政府的县政府,谁也没法派人下乡到集上来收牲口交易税。可这笔钱又是老爷们的衣食财源,所以从几百年前就留下个惯例,把四乡的税包给各乡地主乡绅去收。承包人打总向县里交一笔租金,领下热照,他们就凭这执照赶集收税。能包得起税的人多半又是吃不了奔波之苦的人。他们就再把各集口的税收分包出去。他从县里包税是先付后收的办法,转包时则改成先收后付。说好一集交多少钱,由收税人先去收,收完当天结财,把包银交完,剩下多少归收税人。要是收的够包银,可以拖欠。但不能蠲免。收税人干的是没本买卖,这就要靠信用。
按常理推断,干这勾当得有武装作后盾或是黑社会帮会势力作靠山,不然买卖双方不给钱怎么办?刘四爷决没有武装力量,因为他身后既没腆胸叠肚的汉子,手中也没有拿枪拿刀。帮会势力是否有也不得知,没见他摆香堂喝盟酒。但他收税从没遇见过麻烦则是事实。也许是山东受孔二先生影响深,多讲礼义,对这习惯了的交银纳税从无争议。令人费解的倒是他这收税竟然不受政权更迭的影响。北洋政府对他收,国民政府时他收,八路军来了成立抗日政府,虽不再把税包给私人,可还聘他为收税员。现在八路军退出了马蜂坞,他又来收。这次是替谁收,邓智广就不清楚了。邓智广并不因此就跟刘四爷生分。他什么集都赶,常把见到的、听到的敌人情况到敌工科汇报。邓智广知道组织上把刘四爷既不当基本群众也不当敌人看待,按现在说法,是个团结对象。
五
刘四爷在一家小饭铺近旁借了间小房,写了个“税务代办所”的牌子,遇五逢十马蜂坞有集他就把牌子挂上,集一散他就把牌子摘下来存在小饭铺里。这间小屋里只有一张破桌子,几条长板凳。税是在集上牲口市收,收了钱他放到褡裢里另找地方去算帐,这间屋从来不办跟税务有关的事。邓智广问他:“你既不在收税,要这间屋干啥?”
他说:“朋友们赶集来有个歇腿喝茶的地方。”
邓智广说:“歇腿就歇腿,喝茶就喝茶,挂这个熊招牌干啥?”
他说:“有了这招牌,就算一路诸侯。鬼子伪军就少来找麻烦。有了这招牌,我这身份也就是官的了。他们不好再捞油水。”
邓智广问:“你现在这税到底是替谁收的?”
刘四爷说:“主家不让说,我就不能多嘴。你多看看自然明白,明白了你也别问我,问我我还不说。”
他又反过来问智广:“你来干什么?”
智广说:“办点事。”
“办啥事?”
“我也不能说。”
“用得着我帮忙吗?”
“用得着。”
“帮啥忙可得说呀。”
“我得进据点里去。”
“长期呆下还是看看就走?”
“看情况再说。”
“这忙我帮不了。”
“你是怕沾麻烦?”
“有这么点,不过我知道谁能帮这个忙。”
“谁?”
“邓区长,你们自己家里人。他有办法。”
这位邓区长,大号明三,是邓智广的族叔。民国十二年山东大旱,他去天津找活儿干,邓智广他爹正在造币厂做工,就把明三保荐进了厂。后来直奉交战,天津大乱,邓明三伙同几个老乡,用锅灰抹了脸,抢了皖系一个师长的公馆。皖系得势后追查这个案子,同案人有落网的,交待出有邓明三。邓明三早已带着钱财跑了,就抓保人。智广爹为他蹲了八个月大牢,花光全部家当才买出条命来。邓明三带着钱财回到山东,做起货栈买卖来,从此成了小财主。智广爹出狱后,邓明三曾派人送来几百大洋,向他致歉。智广爹把钱退了回去,声明不再认这个族弟,从此不与他来往。但邓明三对智广爹始终还是尊敬的。只要在路上碰到,还是笑脸相迎,口称二哥:“你别跟弟兄认仇呀。有难处只管说,你不来叫大侄子来一趟也行。”
乡亲们认为邓明三还够义气,觉得智广爹过分死板。
不知邓明三老了中了什么邪,忽然要过官瘾,花钱运动弄了个汉奸区长当当。这一来把他半世好名誉给糟践了。须知我们那一方人对当土匪并不太小看,对当汉奸却极为蔑视。人饿急了,拿枪逼有钱人掏出几个分用,这不算丢人。替外国人卖命当狗来欺压中国人,这可是连祖坟都要遭骂的缺德事。
邓明三当了区长才尝到挨人指脊梁骨的滋味,便极力找退路。八月节前他托人给八路军和抗日政府送来几箱药品,四十本学生地图(我们当军用地图使),带来一封信,愿意暗地为抗日军民做点好事,保证不当铁杆汉奸。我们收了他的礼,回答说谁好谁坏,抗日军民有帐,自会区别对待。
刘四爷请智广吃了包子酸辣汤,然后锁上门,卸了招牌,拉上驴,领着邓智广去伪区公所。
两人一驴绕墙根走小巷,来到一个骡马大店门口。门外贴着两张白纸条、一张写着“第八区区公所”,一张写着“马蜂坞乡乡公所”。乡公所占着前院,院里地上铺了席,席上堆着白菜,猪肉,杀了的鸡,宰了的羊。六七个汉子正在搬搬弄弄,把这些东西分成数份,打捆装车。每个小独轮车上都贴着红纸条:“敬献XX部队年礼一车,新春大吉”。
刘四爷把驴交给一个人,说:“拴到槽上去。”便领着智广穿过前院到了后庭。一进天井就见东屋门敞着,里外坐着蹲着一些人,抽烟的,喝茶的,剥花生的,眼睛都瞧着屋内。屋内弦呜鼓响,有个沙哑嗓子顺着调门唱道:
诸位落座莫要出声,
鼓板一打可开了正封。
上一回唱了半本本半呼延庆,
还剩下本半半本没有交代清。
在哪里丢了到哪里找,
哪里断了哪里接着听。
…………
一见到刘四爷,就有人招呼:“四爷来得巧,刚开书,听听吧?”刘四爷说:“你们倒会找乐子,区长在这儿吗?”
那人没说话,把嘴向更后边一努,笑了一笑。
刘四爷领智广从后门出了院,往东来到一个跨院门口。两个年轻人正在那为什么事争执,一个人上身穿着件军装,下身穿着条打补丁的套裤。另一个人下身穿着吊裤,上身却披着件大襟棉袄,两人的枪全靠在墙上。
刘四爷说:“有话不在里边讲,在门口闹哄,区长知道不揍你们?”
穿军装上衣的说:“就这一套军装,区长命令谁站岗谁穿。我来接岗,他光给我棉袄不脱裤子,这怨我骂他吗?”
那穿大襟棉袄的说:“不是我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