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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平山冷燕-第14章

小说: 平山冷燕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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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南缺提学御史,循资该河南道御史王衮正推,山西道御史张德明陪推,乞圣裁。
天子亲点了正推,即着面见。王衮领旨,忙趋入朝,天子亲谕道:“朕前屡旨搜求异才,并无一人应诏,殊属怠玩。今特命尔,须加意为朕访求,不独重制科,必得诗赋奇才,如李太白、苏东坡其人者,方不负朕眷眷至意。倘得其人,许不时奏闻,当有不次之赏。如仍前官怠玩之习,罪在不赦。”王衮叩头领旨而出。
这王衮是河间府人,因御笔点出,不敢在京久留,遂辞朝回家。因岁暮,就在家过了年,新正方起身上任。到了任,因圣谕在心,临考时便加意阅卷,指望得一两个真才之士逢迎天子。不期考来考去,都是肩上肩下之才,并无一人出类拔萃,心下十分忧惧。
一日按临松江府。松江府知府晏文物进见,就呈上一封书,说是吏部张尚书托他代送的,要将他公子张寅考作华亭县案首。王衮看了,随付与一个门子道:“临填案时禀我。”说完,就打发晏知府出去,心下想道:“别个书不听犹可,一个吏部尚书,我的升迁荣辱都在他手里,这些些小事焉敢不听。”又想道:“圣谕谆谆要求真才,若取了这些人情货,明日如何缴旨?且待考过再处。”不几日,一府卷完。闭门阅卷,看到一卷真是珠玑满纸,绣口锦心,十分奇特。王衮拍案称赏道:“今日方遇着一个奇才。”便提起笔来写了一等一名。才写完,只见门子禀道:“张尚书的书在此。老爷前日吩咐叫填案时禀的,小人不敢不禀。”王衮道:“是耶!这却如之奈何?”再查出张寅的卷子来一看,却又甚是不通。心下没法,只得勉强填作第二名。一面挂出牌来,限了日期,当面发放。
至期,王宗师自坐在上面,两边列了各学教官,诸生都立在下面。一学学的卷子都发出来,当面拆开唱名。先拆完府学,拆到华亭县,第一名唱名“燕白颔”。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秀才来。王宗师定睛仔细一看,只见那秀才生得:
垂髫初敛正青年,弱不胜冠长及肩。
望去风流非色美,行来落拓是文颠。
凝眸山水皆添秀,倚笑花枝不敢妍。
莫作寻常珠玉看,前身应是李青莲。
那小秀才走到宗师面前,深深打一恭道:“生员有。”王衮看他人物清秀,年纪又小,满心欢喜,因问道:“你就是燕白颔么?”燕白颔道:“生员正是。”王衮又问道:“你今年十几岁了?”燕白颔应道:“生员一十六岁。”王衮又问道:“进学几年了?”燕白颔道:“三年了。”王衮道:“本院历考各府,科甲之才固自不乏,求一出类拔萃之人苦不能得。惟汝此卷天资高旷,异想不群,笔墨纵横,如神龙不可拘束,真奇才也。本院只认做是个老师宿儒,不意汝尚青年,更可喜也。但不知你果有抱负,还是偶然一日之长?”燕白颔道:“蒙太宗师作养,过为奖赏。但此制科小艺,不足见才。若太宗师真心怜才,赐以笔札,任是诗词歌赋、鸿篇大章,俱可倚马立试,断不辱命。”王宗师听了大喜,道:“今日公堂发落,无暇及此,且姑待之。”
唱到第二名是张寅,只见走出一个人来,肥头胖耳,满脸短须,又矮又丑。走到面前,王宗师问道:“你就是张寅么?”张寅道:“现任吏部尚书张就是家父。”王衮见他出口不雅,便不再问。因命与燕白颔各赐酒三杯,簪花二朵,各披了一段红,赏了一个银封。着鼓乐吹打,并迎了出来。然后再唱第三名,发落不题。
却说燕白颔同张寅迎了出来,一路上都赞燕白颔之美,都笑张寅之丑。原来燕白颔虽系真才,却也是个世家:父亲曾做过掌堂都御史,又曾分过两次会试房考。今虽七过,而门生故吏尚有无数大臣在朝,家中极其大富。这日迎了回来,早贺客满堂,燕白颔一一备酒款待。
燕白颔年虽少,最喜的是纵酒论文,每游览形胜,必留题于壁。人都道他有才,然见他年少,还恐怕不真。今见宗师考了一个案首,十分优奖,便人人信服,愿与他结交,做酒盟诗社的终日纷纷不绝。燕白颔虽然酬应、却恨没一个真正才子可以旗鼓相对,以发胸中之蕴。
忽一日,一个相知朋友,叫做袁隐,同看花饮酒。饮到半酣之际,燕白颔忽叹说道:“不是小弟醉后夸口狂言,这松江城里城外,文人墨士数百数千,要寻一个略略可与谈文者,实是没有。”袁隐笑道:“紫侯兄不要小觑了天下,我前日曾在一处会见一个少年朋友,生得美如冠玉,眉宇间泛泛有彩色飞跃,拈笔题诗只如挥尘。小弟看他才情不在吾兄之下,只是为人骄傲,往往白眼看人。”燕白颔听了大惊道:“有此奇才,吾兄何不早言?只恐还是吾兄戏我。”袁隐道:“实有其人,安敢相戏!”燕白颔道:“既有其人,乞道姓名。”袁隐道:“此兄姓平,乃是平教官的侄儿。闻说他与宗师相抗,弃了秀才,来依傍叔子。见叔子是个腐儒,虽借叔子的资斧,却离城十余里,另寻一个寓所居住。他笑松江无一人可对,每日只是独自寻山问水,题诗作赋而已。虽处贫贱,而王公大人、金紫富贵,直尘土视之。”燕白颔道:“小弟与吾兄莫逆,吾兄知小弟爱才如命,既有此奇才,何不招来与小弟一会?”袁隐道:“此君常道:富贵人家,决无才子。他知兄宦族,那肯轻易便来。”燕白颔笑道:“周公为武王之弟,而才美见称于圣人;子建为曹瞒之儿,而诗才高于七步,岂尽贫贱之人哉?何乃见之偏也!吾兄明日去见他,就将小弟之言相告,他必欣然命驾。”袁隐道:“紫侯兄既如此注意,小弟只得一往。”说毕,二人又痛饮了一回方别。到了次日,袁隐果然步出城外来寻平如衡。
却说平如衡,自从汶上遇见冷绛雪。匆匆开船而去,无处寻消问息,在旅邸病了一场。无可奈何,只得捱到松江来见叔子平章。平章是个腐儒,虽爱他才情,却因他出言狂放,每每劝戒。他怕叔子絮聒,便移寓城外,便于吟诵。这日正题了一首《感怀诗》道:
非死至友与周亲,面目从来谁认真?
死学古人多笑拙,生逢今世不宜贫。
已拼白眼同终始,聊许青山递主宾。
此外更须焚笔砚,漫将文字向人论。
平如衡做完,自吟自赏道:“我平如衡有才如此,却从不曾遇着一个知已。茫茫宇宙,何知己之难也!”又想道:“惟才识才,必须他也是一个才子,方知道我是个才子。今天下并没一个才子,叫他如何知我是才子?这也难怪世人。只有前日汶上县闵子庙遇的那个题诗的冷绛雪倒是个真正才女。只可惜匆匆一面,踪迹不知,若使稍留,与他酬和,定然要成知己。我看前日舟中封条遍贴,衙役跟随,若不是个显宦的家小,那有这般光景?但我在缙绅上细查,京中并无一个姓冷的当道,不知此是何故。”
正胡思乱想,忽报袁隐来访,就邀了相见。寒温毕,平如衡便指壁上新作的《感怀》诗与他看。袁隐看了笑道:“子持兄也太看得天下无人了。莫怪我小弟唐突,天下何尝无才,还是子持兄孤陋寡闻,不曾遇得耳。”平如衡道:“小弟固是孤陋寡闻,且请问石交兄曾遇得几个?”袁隐道:“小弟足迹不远,天下士不敢妄言,即就松江而言,燕都宪之子燕白颔岂非一个少年才子乎?”平如衡道:“石交兄,那些上见他是个才子?”袁隐道:“他生得亭亭如阶前玉树,矫矫如云际孤鸿,此一望而知者,外才也,且不须说起。但是他为文若不经思,做诗绝不起草,议论风生,问一答十,也不知他胸中有多少才学,只那一枝笔拈在手中,便如龙飞凤舞,落在纸上,便如倒峡泻河,真有扫千军万马之势。非真正才子,焉能有此?子持兄既以才子自负,何不与之一较?”平如衡听袁隐讲得津津有味,不觉喜动颜色,道:“松江城中有此奇才,怎么我平如衡全不知道?”袁隐道:“兄自不知耳,知者甚多。前日王宗师考他一个案首,大加叹赏。那日鼓乐迎回,谁不羡慕?”平如衡笑道:“若说案首倒只寻常了,你看那一处富贵人家,哪一个不考第一第二?”袁隐道:“虽然如此,然真才与人情自是不同。我与兄说,兄也不信,几时与兄同去一会,便自知了。”平如衡道:“此兄若果有才,岂不愿见?但小弟索性不欲轻涉富贵之庭。”袁隐道:“燕白颔乃天下士也,子持兄若以纨绔一例视之,便小觑矣。”平如衡大笑道:“吾过矣,吾过矣!石交兄不妨订期偕往。”袁隐道:“文人诗酒无期,有兴便往可也。”两人说得投机,未免草酌三杯方才别去。正是:
家擅文章霸,人争诗酒豪。
真才慕知己,绝不为名高。
袁隐约定平如衡,复来见燕白颔道:“平子持被我激了他几句,方欣然愿交。吾兄几时有暇?小弟当偕之以来。”燕白颔道:“小弟爱才如性命,平兄果有真才,恨不能一时把臂,怎延捱得时日?石交兄明晨即望劝驾,小园虽荒寂,尚可为平原十日之饮。”袁隐道:“既主人有兴,就是明日可也。”因辞了出来。临行,燕白颔又说道:“还有一言,要与兄讲过。平兄若果有才,小弟愿为之执鞭秣马所不辞也;倘若无才,倒不如不来,尚可藏拙。若冒虚名而来,小弟笔不饶人,当场讨一番没趣,却莫怪小弟轻薄朋友。”袁隐笑道:“平子持人中鸾凤,文中龙虎,岂有为人轻薄之理?”两人又一笑而别。
到了次日,袁隐果然起个早,步出城外来见平如衡道:“今日天气淡爽,我与兄正好去访燕紫侯。”平如衡欣然道:“就去,就去。”遂叫老仆守门,自与袁隐于手携手,一路看花,复步入城来。
原来平如衡寓在城外西边,燕白颔却住在城里东边。袁隐步来步去,将有二十余里。一路上看花谈笑,耽耽搁搁,到得城边,日已向午。足力已倦,腹中也觉有饥意,要一径到燕白颔家,尚有一二里,便立住脚踌躇。不期考第二名的张寅却住在城内西边,恰恰走出来,撞见袁隐与平如衡立在门首。平素也认得袁隐,因笑道:“石交兄将欲何往!却在寒舍门前这等踌躇?”袁隐见是张寅,忙笑答道:“小弟与平兄欲访燕紫侯,因远步而来,足倦少停,不期适值府门。”张寅道:“平兄莫不就是平老师令侄子持兄么?”平如衡忙答道:“小弟正是。长兄为何得知?”张寅笑道:“斯文一脉,气自相通,那有不知之理。二兄去访燕紫候,莫非见他考了第一,便认作才子,难道小弟考第二名,便欺侮我不是才子么?怎就过门不入?二兄既不枉顾,小弟怎好强邀。但二兄若说足倦,何不进去少息,拜奉一茶,何如?”袁隐道:“平兄久慕高才,亟欲奉拜,但未及先容,不敢造次。今幸有缘相遇,若不嫌残步,便当登堂晋谒。”张寅见袁隐应承,便拱揖逊行。平如衡尚立住不肯道:“素昧平生,怎好唐突。”袁隐道:“总是斯文一脉,有甚唐突。”便携了入去。
到了厅上,施礼毕,张寅不逊坐,便又邀了进去,道:“此处不便,小园尚可略坐。”袁隐道:“极妙。”遂同到园中。
你道张寅为何这等殷勤?原来他倚着父亲的脚力,要打点考一个案首。不期被燕白颔占了,心下已十分不忿。及迎了出来,又见人只赞燕白颔,都又笑他。他不怪自家无才,转怪燕白颔以才欺压他,思量要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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