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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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宗诣嫦娥所,入门便伏。嫦娥曰:“我岂医巫厌胜者?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
颠当顿首,但言知罪。女曰:“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颠当私谓宗:“吾能
使娘子学观音。”宗不信,因戏相赌。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
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宗笑
之。嫦娥开目问之,颠当曰:“我学龙女侍观音耳。”嫦娥笑骂之,罚使学童子
拜。颠当束发,遂四面朝参之,伏地翻转,逞诸变态,左右侧折,袜能磨乎其耳。
嫦娥解颐,坐而蹴之。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
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敛神,呵曰:“狐
奴当死!不择人而惑之耶?”颠当惧,释口投地。嫦娥又厉责之,众不解。嫦娥
谓宗曰:“颠当狐性不改,适间几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堕落何难!”自是见
颠当,每严御之。颠当惭惧,告宗曰:“妾于娘子一肢一体,无不亲爱,爱之极,
不觉媚之甚。谓妾有异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
然以狎戏无节,数戒宗,宗不听;因而大小婢妇,竞相狎戏。一日,二人扶一婢,
效作杨妃。二人以目会意,赚婢懈骨作酣态,两手遽释,婢暴颠墀下,声如倾堵。
众方大哗;近抚之,而妃子已作马嵬薨矣。众大惧,急白主人。嫦娥惊曰:“祸
作矣!我言如何哉!”往验之,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无行,号奔而
至,负尸入厅事,叫骂万端。宗闭户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责之,曰:“主
郎虐婢至死,律无偿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苏?”甲噪言:“四支已冰,
焉有生理!”嫦娥曰:“勿哗。纵不活,自有官在。”乃入厅事抚尸,而婢已苏,
抚之随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贼奴何得无状!可以草索絷送官府!”
甲无词,长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处。但小人无赖,反复何常,
留汝女终为祸胎,宜即将去。原价如干数,当速措置来。”遣人押出,俾浼二三
村老,券证署尾。已,乃唤婢至前,使甲自问之:“无恙乎?”答曰:“无恙。”
乃付之去。已,遂召诸婢,数责遍扑。又呼颠当,为之厉禁。谓宗曰:“今而知
为人上者,一笑颦亦不可轻。谑端开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属阴,乐
者属阳;阳极阴生,此循环之定数。婢子之祸,是鬼神告之以渐也。荒迷不悟,
则倾覆及之矣。”宗敬听之。颠当泣求拔脱。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释手,颠当怃
然为间,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欲舞。由此闺阁清肃,无敢哗者。婢至其家,
无疾暴死。甲以赎金莫偿,浼村老代求怜恕,许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
去。宗常患无子。嫦娥腹中忽闻儿啼,遂以刃破左胁出之,果男;无何,复有身,
又破右胁而出一女。男酷类父,女酷类母,皆论昏于世家。
异史氏曰:“阳极阴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极我之乐,消我之灾,
长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乡乐,老焉可矣,而仙人顾忧之耶?天运循环之数,
理固宜然;而世之长困而不亨者,又何以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
‘作一日仙人,而死亦无憾。’我不复能笑之也。”
○鞠乐如
鞠乐如,青州人。妻死,弃家而去。后数年,道服荷蒲团至。经宿欲去,戚
族强留其衣杖。鞠托闲步至村外,室中服具,皆冉冉飞出,随之而去。
○褚生
顺天陈孝廉,十六七岁时,尝从塾师读于僧寺,徒侣綦繁。内有襦生,自言
山东人,攻苦讲求,略不暇息;且寄宿斋中,未尝一见其归。陈与最善,因诘之,
答曰:“仆家贫,办束金不易,即不能惜寸阴,而加以夜半,则我之二日,可当
人三日。”陈感其言,欲携榻来与共寝。褚止之曰:“且勿,且勿!我视先生,
学非吾师也。阜城门有吕先生,年虽耄,可师,请与俱迁之。”盖都中设帐者多
以月计,月终束金完,任其留止。于是两生同诣吕。吕,越之宿儒,落魄不能归,
因授童蒙,实非其志也。得两生甚喜,而褚又甚慧,过目辄了,故尤器重之。两
人情好款密,昼同几,夜同榻。
月既终,褚忽假归,十余日不复至。共疑之。一日,陈以故至天宁寺,遇褚
廊下,劈{芯林}淬硫,作火具焉。见陈,忸怩不安,陈问:“何遽废读?”褚握
手请间,戚然曰:“贫无以遗先生,必半月贩,始能一月读。”陈感慨良久,曰:
“但往读,自合极力。”命从人收其业,同归塾。戒陈勿泄,但托故以告先生。
陈父固肆贾,居物致富,陈辄窃父金,代褚遗师。父以亡金责陈,陈实告之。父
以为痴,遂使废学。褚大惭,别师欲去。吕知其故,让之曰:“子既贫,胡不早
告?”乃悉以金返陈父,止褚读如故,与共饔飧,若子焉。陈虽不入馆,每邀褚
过酒家饮。褚固以避嫌不往,而陈要之弥坚,往往泣下,褚不忍绝,遂与往来无
间。逾二年,陈父死,复求受业。吕感其诚纳之,而废学既久,较褚悬绝矣。
居半年,吕长子自越来,丐食寻父。门人辈敛金助装,褚惟洒涕依恋而已。
吕临别,嘱陈师事褚。陈从之,馆褚于家。未几,入邑庠,以“遗才”应试。陈
虑不能终幅,褚请代之。至期。褚偕一人来,云是表兄刘天若,嘱陈暂从去。陈
方出,褚忽自后曳之,身欲踣,刘急挽之而去。览眺一过,相携宿于其家。家无
妇女,即馆客于内舍。
居数日,忽已中秋。刘曰:“今日李皇亲园中,游人甚夥,当往一豁积闷,
相便送君归。”使人荷茶鼎、酒具而往。但见水肆梅亭,喧啾不得入。过水关,
则老柳之下,横一画桡,相将登舟。酒数行,苦寂。刘顾僮曰:“梅花馆近有新
姬,不知在家否?”僮去少时,与姬俱至,盖勾栏李遏云也。李,都中名妓,工
诗善歌,陈曾与友人饮其家,故识之。相见,略道温凉。姬戚戚有忧容。刘命之
歌,为歌“蒿里”。陈不悦,曰:“主客即不当卿意,何至对生人歌死曲?”姬
起谢,强颜欢笑,乃歌艳曲。陈喜,捉腕曰:“卿向日《浣溪纱》读之数过,今
并忘之。”姬吟曰:“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帘忽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弓鞋。强
解绿蛾开笑面,频将红袖拭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陈反复数四。已而泊舟,
过长廊,见壁上题咏甚多,即命笔记词其上。日已薄暮,刘曰:“闱中人将出矣。”
遂送陈归,入门,即别去。
陈见室暗无人,俄延间,褚已入门,细审之,却非褚生。方疑,客遽近身而
仆。家人曰:“公子惫矣!”共扶拽之。转觉仆者非他,即己也。既起,见褚生
在旁,惚惚若梦。屏人而研究之。褚曰:“告之勿惊:我实鬼也。久当投生,所
以因循于此者,高谊所不能忘,故附君体,以代捉刀;三场毕,此愿了矣。”陈
复求赴春闺,曰:“君先世福薄,慳吝之骨,诰赠所不堪也。”问:“将何适?”
曰:“吕先生与仆有父子之分,系念常不能置。表兄为冥司典簿,求白地府主者,
或当有说。”遂别而去。陈异之;天明访李姬,将问以泛舟之事,则姬死数日矣。
又至皇亲园,见题句犹存,而淡墨依稀,若将磨灭。始悟题者为魂,作者为鬼。
至夕,褚喜而至,曰:“所谋幸成,敬与君别。”遂伸两掌,命陈书褚字于
上以志之。陈将置酒为饯,摇首曰:“勿须。君如不忘旧好,放榜后,勿惮修阻。”
陈挥涕送之。见一人伺候于门,褚方依依,其人以手按其项,随手而匾,掬入囊,
负之而去。过数日,陈果捷。于是治装如越。吕妻断育几十年,五旬余,忽生一
子,两手握固不可开。陈至,请相见,便谓掌中当有文曰“褚”。吕不深信。儿
见陈,十指自开,视之果然。惊问其故,具告之。共相欢异。陈厚贻之,乃返。
后吕以岁贡,廷试入都,舍于陈;则儿十三岁,入泮矣。
异史氏曰:“吕老教门人,而不知自教其子。呜呼!作善于人,而降祥于己,
一间也哉!褚生者,未以身报师,先以魂报友,其志其行,可贯日月,岂以其鬼
故奇之与!”
○盗户
顺治间,滕、峄之区,十人而七盗,官不敢捕。后受抚,邑宰别之为“盗户”。
凡值与良民争,则曲意左袒之,盖恐其复叛也。后讼者辄冒称盗户,而怨家则力
攻其伪。每两造具陈,曲直且置不辨,而先以盗之真伪,反复相苦,烦有司稽籍
焉。适官署多狐,宰有女为所惑,聘术士来,符捉入瓶,将炽以火。狐在瓶内大
呼曰:“我盗户也!”闻者无不匿笑。
异史氏曰:“今有明火劫人者,官不以为盗而以为奸;逾墙行淫者,每不自
认奸而自认盗:世局又一变矣。设今日官署有狐,亦必大呼曰‘吾盗’无疑也。”
○鸿
天津弋人得一鸿,其雄者随至其家,哀鸣翱翔,抵暮始去。次日,弋人早出,
则鸿已至,飞号从之;既而集其足下。弋人将并捉之。见其伸颈俯仰,吐出黄金
半铤。弋人悟其意,乃曰:“是将以赎妇也。”遂释雌。两鸿徘徊,若有悲喜,
遂双飞而去。弋人称金,得二两六钱强。噫!禽鸟何知,而锺情若此!悲莫悲于
生别离,物亦然耶?
○霍女
朱大兴,彰德人。家富有而吝啬已甚,非儿女婚嫁,座无宾、厨无肉。然佻
达喜渔色,色所在,冗费不惜。每夜,逾垣过村,从荡妇眠。一夜,遇少妇独行,
知为亡者,强胁之,引与俱归。烛之,美绝。自言“霍氏”。细致研诘,女不悦,
曰:“既加收齿,何必复盘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问,留与寝处。
顾女不能安粗粝,又厌见肉臛,必燕窝、鸡心、鱼肚白作羹汤,始能餍饱。朱
无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须参汤一碗。朱初不肯。女呻吟垂绝,不得已,投
之,病若失,遂以为常。女衣必锦绣,数日,即厌其故。如是月余,计费不资,
朱渐不供。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惧,又委曲承顺之。每苦闷,辄令十数日一招
优伶为戏;戏时,朱设凳帘外,抱儿坐观之。女亦无喜容,数相诮骂,朱亦不甚
分解。居二年,家渐落,向女婉言求少减;女许之,用度皆损其半。久之仍不给,
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渐而不珍亦御矣。朱窃喜。忽一夜,启后扉亡去。朱怊怅若
失,遍访之,乃知在邻村何氏家。何大姓,世胄也,豪纵好客,灯火达旦。忽有
丽人,半夜入闺闼。诘之,则朱家之逃妾也。朱为人,何素藐之;又悦女美,竟
纳焉。绸缪数日,益惑之,穷极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为
意。朱质于官。官以其姓名来历不明,置不理。朱货产行赇,乃准拘质。女谓何
曰:“妾在朱家,原非采礼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将与质成。座客顾生谏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