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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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株,龙脑香一帖,明珠百粒,八宝嵌金合一双,为嫁资。
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迅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
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
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田七郎
武承休,辽阳人,喜交游,所与皆知名士。夜梦一人告之曰:“子交游遍海
内,皆滥交耳。惟一人可共患难,何反不识?”问:“何人?”曰:“田七郎非
与?”醒而异之。诘朝,见所游,辄问七郎。客或识为东村业猎者,武敬谒诸家,
以马箠挝门。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貙目蜂腰,着腻帢,衣皂犊鼻,多白
补缀,拱手于额而问所自。武展姓氏,且托途中不快,借庐憩息。问七郎,答曰:
“我即是也。”遂延客入。见破屋数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蜕,悬布
槛间,更无杌榻可坐,七郎就地设皋比焉。武与语,言词朴质,大悦之。遽贻金
作生计,七郎不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顷将还,固辞不受。武强之再四,
母龙钟而至,厉色曰:“老身止此儿,不欲令事贵客!”武惭而退。归途展转,
不解其意。适从人于室后闻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
适睹公子,有晦纹,必罹奇祸。闻之: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富人
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无故而得重赂,不祥,恐将取死报于子矣。”武闻之,
深叹母贤,然益倾慕七郎。翼日,设筵招之,辞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饮。七
郎自行酒,陈鹿脯,殊尽情礼。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欢。赠以金,即
不受。武托购虎皮,乃受之。归视所蓄,计不足偿,思再猎而后献之。入山三日,
无所猎获。会妻病,守视汤药,不遑操业。浃旬,妻淹忽以死,为营斋葬,所受
金稍稍耗去。武亲临唁送,礼仪优渥。既葬,负弩山林,益思所以报武。武探得
其故,辄劝勿亟。切望七郎姑一临存,而七郎终以负债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
旧藏,以速其来。七郎检视故革,则蠹蚀殃败,毛尽脱,懊丧益甚。武知之,驰
行其庭,极意慰解之。又视败革,曰:“此亦复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
轴鞟出,兼邀同往。七郎不可,乃自归。七郎终以不足报武为念,裹粮入山,
凡数夜,得一虎,全而馈之。武喜,治具,请三日留,七郎辞之坚,武键庭户,
使不得出。宾客见七郎朴陋,窃谓公子妄交。武周旋七郎,殊异诸客。为易新服,
却不受,承其寐而潜易之,不得已而受。既去,其子奉媪命,返新衣,索其敝裰。
武笑曰:“归语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衬矣。”自是。七郎以兔鹿相贻,召之即不
复至。武一日诣七郎,值出猎未返。媪出,跨闾而语曰:“再勿引致吾儿,大不
怀好意!”武敬礼之,惭而退。半年许,家人忽白:“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
捉将官里去。”武大惊,驰视之,已械收在狱。见武无言,但云:“此后烦恤老
母。”武惨然出,急以重金赂邑宰,又以百金赂仇主。月余无事,释七郎归。母
慨然曰:“子发肤受之武公子耳,非老身所得而爱惜者。但祝公子百年无灾患,
即儿福。”七郎欲诣谢武,母曰:“往则往耳,见武公子勿谢也。小恩可谢,大
恩不可谢。”七郎见武,武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怪其疏,武喜其诚笃,
厚遇之,由是恒数日留公子家。馈遗辄受,不复辞,亦不言报。会武初度,宾从
烦多,夜舍履满。武偕七郎卧斗室中,三仆即床下卧。二更向尽,诸仆皆睡去,
两人犹刺刺语。七郎背剑挂壁间,忽自腾出匣数寸,铮铮作响,光闪烁如电。武
惊起,七郎亦起,问:“床下卧者何人?”武答:“皆厮仆。”七郎曰:“此中
必有恶人。”武问故,七郎曰:“此刀购诸异国,杀人未尝濡缕,迄佩三世矣。
决首至千计,尚如新发于硎。见恶人则鸣跃,当去杀人不远矣。公子宜亲君子,
远小人,或万一可免。”武颔之。七郎终不乐,辗转床席。武曰:“灾祥数耳,
何忧之深?”七郎曰:“我别无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
七郎曰:“无则便佳。”
盖床下三人:一为林儿,是老弥子,能得主人欢;一僮仆,年十二三,武所
常役者;一李应,最拗拙,每因细事与公子裂眼争,武恒怒之。当夜默念,疑此
人。诘旦,唤至,善言绝令去。武长子绅,娶王氏。一日,武出,留林儿居守。
斋中菊花方灿,新妇意翁出,斋庭当寂,自诣摘菊。林儿突出勾戏,妇欲遁,林
儿强挟入室。妇啼拒,色变声嘶。绅奔入,林儿始释手逃去。武归闻之,怒觅林
儿,竟已不知所之。过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务皆委决于
弟。武以同袍义,致书索林儿,某弟竟置不发。武益恚,质词邑宰。勾牒虽出,
而隶不捕,官亦不问。武方愤怒,适七郎至。武曰:“君言验矣。”因与告诉。
七郎颜色惨变,终无一语,即径去。武嘱干仆逻察林儿。林儿夜归,为逻者所获,
执见武。武掠楚之,林儿语侵武。武叔恒,故长者,恐侄暴怒致祸。劝不如治以
官法。武从之,絷赴公庭。而御史家刺书邮至,宰释林儿,付纪纲以去。林儿意
益肆,倡言丛众中,诬主人妇与私。武无奈之,忿塞欲死。驰登御史门,俯仰叫
骂,里舍慰劝令归。
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儿被人脔割,抛尸旷野间。”武惊喜,意稍得伸。
俄闻御史家讼其叔侄,遂偕叔赴质。宰不听辨。欲笞恒。武抗声曰:“杀人莫须
有!至辱詈缙绅,则生实为之,无与叔事。”宰置不闻。武裂眦欲上,群役禁捽
之。操杖隶皆绅家走狗,恒又老耄,签数未半,奄然已死。宰见武叔垂毙,亦不
复究。武号且骂,宰亦若弗闻者。遂舁叔归,哀愤无所为计。因思欲得七郎谋,
而七郎终不一吊问。窃自念待伊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杀林儿必七郎。转念
果尔,胡得不谋?于是遣人探索其家,至则扃鐍寂然,邻人并不知耗。
一日,某弟方在内廨,与宰关说,值晨进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释担抽利刃,
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断腕,又一刀,始决其首。宰大惊,窜去。樵
人犹张皇四顾。诸役吏急阖署门,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刭死。纷纷集认,识者知
为田七郎也。宰惊定,始出验,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方停盖审视,尸
忽突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衙官捕其母子,则亡去已数日矣。武闻七郎
死,驰哭尽哀。咸谓其主使七郎,武破产夤缘当路,始得免。七郎尸弃原野月余,
禽犬环守之。武厚葬之。其子流寓于登,变姓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将军。
归辽,武已八十余,乃指示其父墓焉。
异史氏曰:“一钱不轻受,正一饭不敢忘者也。贤哉母乎!七郎者,愤未尽
雪,死犹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尔,则千载无遗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补天
网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公孙九娘
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
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肆,材木一空。以
故伏刑东鬼,多葬南郊。甲寅间,有莱阳生至稷下,有亲友二三人亦在诛数,因
市楮帛,酹奠榛墟,就税舍于下院之僧。明日,入城营干,日暮未归。忽一少年,
造室来访。见生不在,脱帽登床,着履仰卧。仆人问其谁,合眸不对。既而生归,
则暮色朦胧,不甚可辨。自诣床下问之,瞠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问,我
岂暴客耶!”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即起着冠,揖而坐,极道寒暄,听其
音,似曾相识。急呼灯至,则同邑朱生,亦死于七之难者。大骇却走,朱曳之云:
“仆与君文字之交,何寡于情?我虽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忘。今有所渎,愿无
以异物猜薄之。”生乃坐,请所命。曰:“令女甥寡居无偶,仆欲得主中馈。屡
通媒约,辄以无尊长命为辞。幸无惜齿牙余惠。”先是,生有女甥,早失恃,遗
生鞠养,十五始归其家。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而绝。生曰:“渠自有父,何
我之求?”朱曰:“其父为犹子启榇去,今不在此。”问:“女甥向依阿谁?”
曰:“与邻媪同居。”生虑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诺,还屈玉趾。”
遂起握生手,生固辞,问:“何之?”曰:“第行。”勉从与去。
北行里许,有大村落,约数十百家。至一第宅,朱以指弹扉,即有媪出,豁
开两扉,问朱:“何为?”曰:“烦达娘子,云阿舅至。”媪旋反,顷复出,邀
生入,顾朱曰:“两椽茅舍子大隘,劳公子门外少坐候。”生从之入。见半亩荒
庭,列小室二。女甥迎门啜泣,生亦泣,室中灯火荧然。女貌秀洁如生,凝目含
涕,遍问妗姑。生曰:“具各无恙,但荆人物故矣。”女又呜咽曰:“儿少受舅
妗抚育,尚无寸报,不图先葬沟渎,殊为恨恨。旧年伯伯家大哥迁父去,置儿不
一念,数百里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弃,又蒙赐金帛,儿已得之矣。”
生以朱言告,女俯首无语。媪曰:“公子曩托杨姥三五返,老身谓是大好。小娘
子不肯自草草,得舅为政,方此意慊得。”言次,一十七八女郎,从一青衣,遽
掩入,瞥见生。转身欲遁。女牵其裾曰:“勿须尔!是阿舅。”生揖之。女郎亦
敛衽。甥曰:“九娘,栖霞公孙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穷波斯’,落落不称意。
旦晚与儿还往。”生睨之,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实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
蜗庐人焉得如此娟好!”甥笑曰:“且是女学士,诗词俱大高。昨儿稍得指教。”
九娘微哂曰:“小婢无端败坏人,教阿舅齿冷也。”甥又笑曰:“舅断弦未续,
若个小娘子,颇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颠疯作也!”遂去,言虽
近戏,而生殊爱好之,甥似微察,乃曰:“九娘才貌无双,舅倘不以粪壤致猜,
儿当请诸其母。”生大悦,然虑人鬼难匹。女曰:“无伤,彼与舅有夙分。”生
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后,月明人静,当遣人往相迓。”生至户外,不见朱。
翘首西望。月衔半规,昏黄中犹认旧径。见南面一第,朱坐门石上,起逆曰:
“相待已久,寒舍即劳垂顾。”遂携手入,殷殷展谢。出金爵一、晋珠百枚,曰:
“他无长物,聊代禽仪。”既而曰:“家有浊醪,但幽室之物,不足款嘉宾,奈
何!”生捴谢而退。朱送至中余,始别。
生归,僧仆集问,隐之曰:“言鬼者,妄也,适友人饮耳。”后五日,朱果
来,整履摇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