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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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年约二十许,锦袍炫目,头上明珠,翘颤四垂;地下皆设短烛,裙底皆照,
诚天人也。郭迷乱失次,不觉屈膝。女令婢扶曳入坐。俄顷,八珍罗列。女行酒
曰:“饮此以送君行。”郭鞠躬曰:“向觌面不识仙人,实所惶悔;如容自赎,
愿收为没齿不二之臣。”女顾婢微笑,便命移席卧室。室中流苏绣帐,衾褥香软。
使郭就榻坐。饮次,女屡言:“君离家久,暂归亦无妨。”更尽一筹,郭不言别。
女唤婢笼烛送之。郭仍不言,伪醉眠榻上,抁之不动。女使诸婢扶裸之。一婢
排私处曰:“个男子容貌温雅,此物何不文也!”举置床上,大笑而去。
女亦寝,郭乃转侧。女问:“醉乎?”曰:“小生何醉!甫见仙人,神志颠
倒耳。”女曰:“此是天宫。未明,宜早去。如嫌洞中怏闷,不如早别。”郭曰:
“今有人夜得名花,闻香扪干,而苦无灯火,此情何以能堪?”女笑,允给灯火。
漏下四点,呼婢笼烛,抱衣而送之。入洞,见丹垩精工,寝处褥革棕毡尺许厚。
郭解履拥衾,婢徘徊不去。郭凝视之,风致娟好,戏曰:“谓我不文者,卿耶?”
婢笑,以足蹴枕曰:“子宜僵矣!勿复多言,”视履端嵌珠如巨菽。捉而曳之,
婢仆于怀,遂相狎,而呻楚不胜。郭问:“年几何矣?”答云:“十七。”问:
“处子亦知情否?”曰:“妾非处子,然荒疏已三年矣。”郭研诘仙人姓氏,及
其清贯、尊行。婢曰:“勿问!即非天上,亦异人间。若必知其确耗,恐觅死无
地矣。”郭遂不敢复问。次夕,女果以烛来,相就寝食,以此为常。一夜,女入
曰:
“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阻,今将粪除天宫,不能复相容矣。请以厄酒为别。”
郭泣下,请得脂泽为爱。女不许,赠以黄金一斤、珠百颗。三盏既尽,忽已昏醉。
既醒,觉四体如缚,纠缠甚密,股不得伸,首不得出。极力转侧,晕堕床下。
出手摸之,则锦被囊裹,细绳束焉。起坐凝思,略见床棂,始知为己斋中。时离
家已三月,家人谓其已死。郭初不敢明言,惧被仙谴,然心疑怪之。窃间以告知
交,莫有测其故者。被置床头,香盈一室;拆视,则湖绵杂香屑为之,因珍藏焉。
后某达官闻而诘之,笑曰:“此贾后之故智也。仙人乌得如此?虽然,此亦宜甚
秘,泄之,族矣!”有巫常出入贵家,言其楼阁形状,绝似严东楼家。郭闻之,
大惧,携家亡去。未几,严伏诛,始归。
异史氏曰:“高阁迷离,香盈绣帐;雏奴蹀躞,履缀明珠:非权奸之淫纵,
豪势之骄奢,乌有此哉?顾淫筹一掷,金屋变而长门;唾壶未干,情田鞠为茂草。
空床伤意,暗烛销魂。含颦玉台之前,凝眸宝幄之内。遂使糟丘台上,路入天宫;
温柔乡中,人疑仙子。伧楚之帷薄固不足羞,而广田自荒者,亦足戒已!”
○乔女
平原乔生,有女黑丑,壑一鼻,跛一足。年二十五六,无问名者。邑有穆生,
四十余,妻死,贫不能续,因聘焉。三年,生一子。未几,穆生卒,家益索,大
困,则乞怜其母。母颇不耐之。女亦愤不复返,惟以纺织自给。
有孟生丧偶,遗一子乌头,裁周岁,以乳哺乏人,急于求配;然媒数言,辄
不当意。忽见女,大悦之,阴使人风示女。女辞焉,曰:“饥冻若此,从官人得
温饱,夫宁不愿?然残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
孟益贤之,使媒者函金加币而悦其母。母悦,自诣女所,固要之,女志终不夺。
母惭,愿以少女字孟,家人皆喜,而孟殊不愿。居无何,孟暴疾卒,女往临哭尽
哀。孟故无戚党,死后,村中无赖悉凭陵之,家具携取一空。方谋瓜分其田产,
家人又各草窃以去,惟一妪抱儿哭帷中。女问得故,大不平。闻林生与孟善,乃
踵门而告曰:“夫妇、朋友,人之大伦也。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
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然存孤易,御侮
难,若无兄弟父母,遂坐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则五伦可以无朋友矣。妾无所
多须于君,但以片纸告邑;抚孤,则妾不敢辞。”林曰:“诺。”女别而归。林
将如其所教;无赖辈怒,咸欲以白刃相仇。林大惧,闭户不敢复行。女见数日寂
无音,问之,则孟氏田产已尽矣。
女忿甚,挺身自诣官。官诘女属孟何人,女曰:“公宰一邑,所凭者理耳。
如其言妄,即至戚无所逃罪;如真,则道路之人可听也。”官怒其言戆,呵逐而
出。女冤愤无伸,哭诉于缙绅之门。某先生闻而义之,代剖于宰。宰按之果真,
穷治诸无赖,尽返所取。
或议留女居孟第,抚其孤;女不肯。扃其户,使媪抱乌头从与俱归,另舍之。
凡乌头日用所需,辄同妪启户出粟,为之营辨;己锱铢无所沾染,抱子食贫,一
如曩昔。积数年,乌头渐长,为延师教读;己子则使学操作。妪劝使并读,女曰:
“乌头之费,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财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数年,为乌
头积粟数百石,乃聘于名族,治其第宅,析令归。乌头泣要同居,女从之;然纺
绩如故。乌头夫妇夺其具,女曰:“我母子坐食,心甚不安。”遂早暮为之纪理,
使其子巡行阡陌,若为佣然。乌头夫妻有小过,辄斥谴不少贷;稍不悛,则怫然
欲去。夫妻跪道悔词,始止。未几,乌头入泮,又辞欲归。乌头不可,捐聘币,
为穆子完婚。女乃析子令归。乌头留之不得,阴使人于近村为市恒产百亩而后遗
之。后女疾求归。乌头不听。病益笃,嘱曰:“必以我归葬!”乌头诺。既卒,
阴以金啖穆子,俾合葬于孟。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举。穆子忽仆,七孔血出,
自言曰:“不肖儿,何得遂卖汝母!”乌头惧,拜祝之,始愈。乃复停数日,修
治穆墓已,始合厝之。
异史氏曰:“知己之感,许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
伟如是?若遇九方皋,直牡视之矣。”
○刘夫人
廉生者,彰德人。少笃学;早孤,家贫。一日他出,暮归失途。入一村,有
媪来谓曰:“廉公子何之?夜得毋深乎?”生方皇惧,更不暇问其谁何,便求假
榻。媪引去,入一大第。有双鬟笼灯,导一妇人出,年四十余,举止大家。媪迎
曰:“廉公子至。”生趋拜。妇喜曰:“公子秀发,何但作富家翁乎!”即设筵,
妇侧坐,劝酹甚殷,而自己举杯未尝饮,举箸亦未尝食。生惶惑,屡审阀阅。笑
曰:“再尽三爵告君知。”生如命饮。妇曰:“亡夫刘氏,客江右,遭变遽殒。
未亡人独居荒僻,日就零落。虽有两孙,非鸱鸮,即驽骀耳。公子虽异姓,亦三
生骨肉也;且至性纯笃,故遂靦然相见。无他烦,薄藏数金,欲倩公子持泛江湖,
分其赢余,亦胜案头萤枯死也。”生辞曰:“少年书痴,恐负重托。”妇曰:
“读书之计,先于谋生。公子聪明,何之不可?”遣婢运资出,交兑八百余两。
生惶恐固辞,妇曰:“妾亦知公子未惯懋迁,但试为之,当无不利。”生虑重金
非一人可任,谋合商侣。妇曰:“勿须。但觅一朴悫谙练之仆,为公子服役足矣。”
遂轮纤指以卜之曰:“伍姓者吉。”命仆马囊金送生出,曰:“腊尽涤盏,候洗
宝装矣。”又顾仆曰:“此马调良,可以乘御,即赠公子,勿须将回。”生归,
夜才四鼓,仆系马自去。
明日,多方觅役,果得伍姓,因厚价招之。伍老于行旅,又为人戆拙不苟,
资财悉倚付之。往涉荆襄,岁杪始得归,计利三倍。生以得伍力多,于常格外,
另有馈赏,谋同飞洒,不令主知。甫抵家,妇已遣人将迎,遂与俱去。见堂上华
筵已设;妇出,备极慰劳。生纳资讫,即呈簿;妇置不顾。少顷即席,歌舞鞺
鞳,伍亦赐筵外舍,尽醉方归。因生无家室,留守新岁。次日,又求稽盘,妇
曰:“后无须尔,妾会计久矣。”乃出册示生,登志甚悉,并给仆者,亦载其上。
生曰:“夫人真神人也!”过数日,馆谷丰盛,待若子侄。一日,堂上设席,一
东面,一南面;堂下设一筵西向。谓生曰:“明日财星临照,宜可远行。今为主
价粗设祖帐,以壮行色。”少间,伍亦呼至,赐坐堂下。一时鼓钲鸣聒。女优进
呈曲目,生命唱“陶朱富”。妇曰:“此先兆也,当得西施作内助矣。”宴罢,
仍以全金付生,曰:“此行不可以岁月计,非获巨万勿归也。妾与公子,所凭者
在福命,所信者在腹心。勿劳计算,远方之盈绌,妾自知之。”生唯唯而退。
往客淮上,进身为鹾贾,逾年,利又数倍。然生嗜读,操筹不忘书卷,所与
游皆文士;所获既盈,隐思止之,渐谢任于伍。桃源薛生与最善,适过访之,薛
一门俱适别业,昏暮无所复之,阍人延生入,扫榻作炊。细诘主人起居,盖是时
方讹传朝廷欲选良家女,犒边庭,民间骚动。闻有少年无妇者,不通媒约,竟以
女送诸其家,至有一夕而得两妇者。薛亦新婚于大姓,犹恐舆马喧动,为大令所
闻,故暂迁于乡。生既留,初更向尽,方将拂榻就寝,忽闻数人排闼入。阍人不
知何语,但闻一人云:“官人既不在家,秉烛者何人?”阍人答:“是廉公子,
远客也。”俄而问者已入,袍帽光洁,略一举手,即诘邦族。生告之。喜曰:
“吾同乡也。岳家谁氏?”答云:“无之。”益喜,趋出,即招一少年同入,敬
与为礼。卒然曰:“实告公子:某慕姓。今夕此来,将送舍妹于薛官人,至此方
知无益。进退维谷之际,适逢公子,宁非数乎!”生以未悉其人,故踌躇不敢应。
慕竟不听其致词,急呼送女者。少间,二媪扶女郎入,坐生榻上。睨之,年十五
六,佳妙无双。生喜,始整巾向慕展谢;又嘱阍人行沽,略尽款洽。
慕言:‘先世彰德人;母族亦世家,今陵夷矣。闻外祖遗有两孙,不知家况
何似。”生问:“伊谁?”曰:“外祖刘,字晖若,闻在郡北三十里。”生曰:
“仆郡城东南人,去北里颇远;年又最少,无多交知。郡中此姓最繁,止知郡北
有刘荆卿,亦文学士,未审是否?然贫矣!”慕曰:“某祖墓尚在彰郡,每欲扶
两榇归葬故里,以资斧未办,姑犹迟迟。今妹子从去,归计益决矣。”生闻之,
锐然自任。二慕俱喜。酒数行,辞去。生却仆移灯,琴瑟之爱,不可胜言。次日
薛已知之,趋入城,除别院馆生。生诣淮,交盘已,留伍居肆,装资返桃源,同
二慕启岳父母骸骨,两家细小,载与俱归。入门安置已,囊金诣主。前仆已候于
途。
从去,妇逆见,色喜曰:“陶朱公载得西子来矣!前日为客,今日吾甥婿也。”
置酒迎尘,倍益亲爱。生服其先知,因问:“夫人与岳母远近?”妇云:“勿问,
久自知之。”乃堆金案上,瓜分为五;自取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