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青蘅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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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摸了摸脖子,看来这颗脑袋总是扎得不太踏实。
诸婴的手指穿越诸将的视线,远远落在了南方的一点上。“桦城。”他说。帐篷里可以清晰地听见有人在吸气。诸婴划的是一条直线,从夏阳下桦城,中间是整整一个夜沼。夜沼的图样不知道是用什么颜料画的,一块一块好像凝结的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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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要恭喜上将军了,”青蘅的嘴角是一丝讥讽的笑意,“不对,应该称呼您大都护才是。”
“同喜同喜。”诸婴不但没有被她激怒,反而促狭地笑了。这是涉及夜北遗族死生的大事,以青蘅的智慧,怎么会看不出来,居然还在这里跟他斗嘴,果然女儿家都是小气的。
青蘅果然脸上一阵绯红,编贝一样的细齿咬了咬下唇,说不出话来。
青鸾带来的这张帛卷颇长,大意是天下一统,分封功臣元老,最关键的内容却是设立九州都护府,任命各州大都护。设立九州的动议已经有些日子了,各地的文武官员多少都有任命,大都护的人选却一直没有明确。这是封疆大吏,辖地甚至比过往一个种族的国土更加大。可想而知,朝中为此有多少明暗交战,又有多少人早在心中坐上了这把交椅。
诸婴辖越州军领夜北遗族南迁,原来挂的头衔是越州司马。这是越州都护府下的最高武职,然而兵符是大都护控制的,司马也就是个虚衔。
定西侯左近天是皇帝的宿将,浴血征战几十年,向来是晁军前锋。平定夜北之前左近天就得了夏阳经略使的职务,其实代揽夏阳以南所有国土,一向对这个越州都护的头衔志在必得。
诸婴对此倒没有什么看法。他本是军中晚辈,而父亲跟皇帝的关系,自己心里最是明白。能挂个虚衔,多半也是天水一战的功劳所致。不料这封帛卷中诸婴却成了越州府大都护,还加了一等冠军侯的爵位。 倒是左近天被“另用倚重,金牌急送”,那多半就是被召回帝都去做太平爵爷了。
青蘅是皇帝赐予诸婴的正室,虽然两个人都知道皇帝的用心,毕竟有这名分。诸婴既然做了大都护,青蘅也就成了都护夫人,那也是升了官的。
“青蘅公主。”诸婴正色道,这女子脾气太倔,敢在廷上给皇帝难看,自然也不把他这个空头大都护放在眼里。事关重大,他也不是说笑的人,当下不再逗她,直言道:“夏阳城是进不去了。夜北七部的功课还是要请你来做。”
“为什么进不去?”青蘅明知故问。“将军麾下百战雄兵,屠戮我族好像捏死个蚂蚁,难道还怕了那些小个子河络?”
诸婴知道青蘅始终是为了辟先山口的那一箭,当下一口气涌了上来,冲到嗓子眼上却又退了回去。铁面诸婴的名头在整个大晁军中都是响当当的,到了青蘅的面前他却要陪上笑脸,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望着青蘅冰蓝的眸子,他无可奈何,暗暗想:“红颜祸水才是正理啊!”
想是这样想,话可不能这么说:“河络若是固守坚城,我自然是怕的。”
青蘅的脸上隐隐又是一丝不屑。
不等她说话,诸婴就打断了她,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把外面的营帐都圈了进去:“我不是为麾下兵将害怕,我怕的是夜北就此灭族。”
“哈哈哈!”青蘅拍手笑了起来,“原来上将军是我们夜北人的救星”
“青蘅公主。”诸婴的脸拉了下来,一步跨到她的面前。几乎是鼻尖碰着鼻尖,他的呼吸让青蘅一阵心慌意乱,却还是梗着脖子不甘示弱地回视着诸婴。“七、海、怜,”诸婴一字一顿地说,“你记得就好!我既然杀得了七海震宇,难道杀不得他女儿?我知道你想激怒我,这也不难。只是我想问问你,你若现在求死,当时又何必为族人换命?!”
他抓着青蘅的双肩,举到自己胸前,狠狠地看了一阵子,抛回榻上甩一甩袖子大步离去,帐幕外远远传来他冰冷的声音:“有没有夜北人的意见,我们后日都开拔,你自己看着办。”
青蘅轻轻抚着双肩,那里已经被诸婴捏得黑了。她望着晚风拂动的帐幕,呆呆站着,眼睛里两滴大大的泪水转来转去,终于还是没有落下来。她紧握双拳,喃喃自语:“阿爹,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
帐篷不是七海震宇的金帐,人也不是那些剽悍的人。青蘅环视一下四周,多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和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然而这就是夜北七部剩下的全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鼓励自己:他们也许老了,但是他们经历的更多,也许更明白应该怎么做。
沉默,还是沉默,老人们脸上都是木然的神色,没有人开口。
“洛长老。”青蘅压了压心中的不耐,柔声问,“您指教一下,眼下怎么好?”黑水部是夜北遗族中最大的一支,洛活喜的意见会有很大的影响。
“不敢当不敢当。”洛活喜一双手摇得像风车一样,“我怎么敢指教大晁的青蘅公主,哦,眼下是都护夫人了。不敢当不敢当,乱说话要折寿的。”
青蘅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早知道这事情不好商量,但是洛活喜的言语还是深深刺入她的心头。
“说话不要太过。”素巾部的白老太太有些看不过去,“阿怜她也有难处。”
“哦,原来都护夫人有难处,那我们当然应该体谅,”洛活喜阴阳怪气地说,“都护夫人,您说吧,要黑水部都去做活祭么?”
“喂喂,”白老太太不乐意了,“要不是阿怜,你儿子,你们黑水部的男人现在都”
“我儿子?!”洛活喜暴怒起来,“我儿子掉了脑袋也是在我身边,我陪着他一块死! 不错,他那时候逃了一命,可现在还活着么?你们谁,谁知道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丈夫还活着?还活在咱们夜北?”
众人的脸色都灰暗了。最后一次见到亲人是去年的秋天,半年过去,谁也不知道逃过第一次屠杀的人是否要面对第二次第三次。
“我们夜北汉子,便是死了,也是站着死!不会为了苟延残喘去舔那些蛮子的屁眼。我们的都护夫人呢?看看,自己的族人被这些狗兵惨杀,她居然还有脸让我们和狗兵们配合好好南下。青、蘅、公、主!啊!我们离开夜北越来越远了,你知道么?我们离开七海震宇埋骨的地方越来越远了,你知道么?”洛活喜越说越激动,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青蘅,“你不知道,你是大晁的公主,你是杀父仇人的老婆!”他一把抓起青蘅的胳膊,掳起袖子,雪藕一样的一段胳膊洁白无瑕,“你都摸到仇人的床上去了,还有脸来跟我们说话?!”
青蘅只觉得一个接一个的霹雳落在自己的头上,天旋地转,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她用力挣回胳膊,带着哭腔说:“我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怎么样也说不下去。众人都看着她,用各种各样的目光。
“我是七海部的七海怜。”她颤声说,她低下头,又抬起来,声调恢复了平静,“夜北七部还有十二万人,还有七海部,还有黑水部,还有素巾部只要我们还有人,我们就还有夜北。”她抚着自己的胸口,“在这里,永远都在这里。你们想跟这些军人拼命?一路上怎么都没有拼?现在要拼,拿什么拼?用脑袋去撞钢刀么?夜北七部,夜北就是人哪!只要人在,心里有夜北,谁也不能把夜北夺走!”
帐蓬里一片沉寂。良久,有人举起了手:“我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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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羽经天翼,鹤雪纬云汤。”高个的男子背倚着松树,望着夜空喃喃地念,他的声音中微微有些寒冷的笑意,却又透着一丝焦虑。
“笑什么?”诸婴在他身边坐下。
“你不觉得有趣么?”高个的男子早已察觉他的到来,头也不回一下,“陛下早年最烦文人骚客,眼下居然自己也摆弄这些狗屁不通的打油诗。”
诸婴默然片刻,舒了一口气,淡淡地说:“早年陛下只是战场上的英雄,眼下是君临天下的皇帝。英雄有很多,皇帝就只有一个,你说他还能是早年的模样么?”
那男子也不回话,两个人又陷入沉寂。
良久,诸婴举着手指掐算:“云羽经天翼涅尔特、斯达克、佐慈、奥列格按陛下赐给的羽人五姓算,奥列格家族正好是天。天梭,你倒方便,已经有个现成的人族名字了。”
科兹笑道:“是啊,斯达克家族倒是有个都护,不过还真想不出那家伙会改名叫什么,叫羽毛么?”他笑得爽朗,却能听出胸中的不平意气。
诸婴说:“羽氏为都护,云氏为庶民。你们天氏家族是云氏的旁支吧?你想回去么?”
“云羽之争?”科兹摇摇头,惨然道,“不过我倒是能体会罗德那个家伙的心思。”
“明白。”诸婴点头,“带上你的人,去吧。”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仗都打完了,还是太平不下来?”科兹终于露出了不忿。
诸婴想了想:“你记得我父亲么?”
“界博士?”科兹露出肃然的神色,尽管界海天殿前枭首,在军中仍然颇有威望。
诸婴点点头:“我记得那时候我父亲给我看过一封进疏,要我记住,里面有八个字。”他一字一顿地说,“疏民,争党,弱军,薄税。”停了一下,他接着说,“那时候我只知道打仗,可并不明白这些事情。”
“疏民,争党,弱军,薄税”科兹喃喃复述,长叹一声,“上将军,你早都知道了?”
诸婴犹豫了一下:“你说皇帝么?我不知道皇帝是什么。然而陛下就是陛下我也猜不透啊!”抬头看,夜空明朗,黑丝绒般的一片。这是月仲,暗月最盛大的日子,那暗月是这样贪婪,生生把星辰的光线都吞噬进去,只留下明月一轮。
科兹离开了松树,月光里,他的肩背上无声地展开巨大的漆黑的羽翼。他凝视着诸婴:“上将军,夜沼不好走,我帮不上了,你小心。”
“夜沼终究不过是一片死水,深不过人心。”诸婴用力握了一下科兹的肩膀,他忽然笑了一下,“谁说天梭无心了。”
青蘅传 三 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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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州古称寻舟。传说大晁开国的时候,南下越州府的军队在这里被夜沼阻拦,四处寻找可以用来横渡夜沼的船筏。当时的越州大都护就给这个地方取名寻舟。过了那么多年,寻舟的名字变称了浔州,大概是因为人们觉得这更像个地名吧?
地名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虽然只有两三个字,里面却能传达很多的信息。比如浔州吧。如今的浔州坐落在夜沼的东岸,背靠着无尽的森林。如果今日有大军到此,打造船舶可能不会是个麻烦。可是按照历史的记载,古代的夜沼比现在大了许多倍,当年的越州军是在旱季枯水的湖床上跋涉十几天后才抵达寻舟的,那也不过是一块长满了水草的高地而已。不知道当年的越州军又是从哪里找来的舟楫呢?
现在,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