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欲碎-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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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展凉颜喝止住展樱,毫不在意地站起身来,掸掸衣衫上的灰尘,坦然自若;像是一点都没觉察到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
展樱经他这一喝,立刻收剑,站在他身后;时刻准备再次出手,显然是对她不放心。梅牵衣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身侧垂落的一段粗绳,另一头系着展凉颜。很显然,展凉颜这次从天而降的“帮助”,其实是展樱在帮他作弊。他跃进梅庄救她,人前施恩的是他,但在后面真正救人的却是展樱。她一根长绳系着他,等他抓住梅牵衣了,再一起拽回来。
展樱是个哑巴,且天生怪力。
虽然对他诸多不满,但好歹也算一次救命之恩,梅牵衣也懒得理会他明明是要去找楚凤歌,却半夜出现在梅庄,还能认出易了容的她。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伸手拔掉腿弯处的银针。动动腿脚,还好不至于太影响行动,她心下稍宽。
展凉颜见她眉头松开,却仍旧捂着肩头,只她肩头还有伤。刚才一时情急,忘了二人身份,做出那冒犯之举,现在却是万万不敢再去扒开她肩头看伤了。脑海中浮现一张清纯无瑕全心信赖的小脸,心中一丝遗憾闪过,眼眸便微垂了下来。很快,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迅速抬头,望着如今不是那张脸的脸,担忧地道:“牵衣,你为何要扮成楚凤歌的模样?若我来晚一步,你会被你爹娘给杀了!”想起刚才的情景,记忆中那震惊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他心口一痛,面露疼惜,突然将她拉近,道:“牵衣,莫再做傻事了。”
梅牵衣挥手甩开他的手,皱了皱眉,沉声道:“展公子真是会说笑。世上哪有父母会狠心伤害自己的儿女?”就算爹娘没有认出她,她也一定会在动手之前亮明身份,不会让他们做出这种事来——杀害至亲会有多痛苦,她再清楚不过了。
她说的话,自己没多在意,但展凉颜的脸色却陡然变了,敛眉垂首隐在月色阴暗处,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周身散发出一股极浓烈的气息。
梅牵衣愣了愣,不知道他这突然的情绪波动是为哪般。就连一直沉默装空气的展樱都感受到了他心中之痛,也不由得多关注了他两眼。
他的手松了握,握了松,不多久又抬起头来,一扫刚才的凝重,微笑如春,道:“牵衣说的是,虎毒不食子,更何况梅大侠夫妇爱女如此。”
梅牵衣诧异地看着他,眉头微蹙,将心中的古怪扫去,丢一句“莫名其妙”,转身就走。
“牵衣去哪里?”展凉颜在后面展颜开怀,微笑如夏如温文尔雅。梅牵衣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额角,有一瞬间,她几乎产生一种错觉,展凉颜其实很爱笑。他明知道他笑起来姿容灿烂,所以极爱笑。
没理会这个爱笑的展凉颜,她冷声道:“我去哪关你什么事?”
展凉颜笑容未落,只是掺了些揶揄,道:“我只是想提醒牵衣,现在的梅庄,好像不大好进去。”
梅牵衣脸色微变,顿觉懊恼。是啊,她就是才从里面被打了出来。这下可麻烦了,梅庄机关之事完全在她意料之外。好不容易哄得冬枝帮忙在房里做掩护了,她却回不去了,明日娘去看她,肯定要穿帮了。
心中焦急,却不想让别人知道。掩饰住担忧,她白了他一眼,道:“那是我家的门,好不好进,也轮不到你来说话。”她边说着,再次抬脚转身,边走边解着发辫,扒扒头发,再解开衣带,将外面罩的白袍脱下,绕过拐角去找她藏在隐蔽处的鞋子。
展凉颜一直在后面望着她,唇角的笑容越扬越高。以前的牵衣纯真可爱,现在的牵衣也很可爱啊。牵衣,朵朵,牵衣,朵朵他心里不停地交替默念着这两个名字,感受着心中的悸动。不管是这一次,还是当初,就算她不是朵朵,能让他心里温暖的,都只有牵衣。
他抬头望了望天。天没变啊,但这天下变了。在他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过去不再是过去,现在也不是现在了。
牵衣,在我懵懂犯错的时候,你已经走多远去了呢?我还能追上你的脚步么?
嘴角溢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望着渐渐消失在夜雾的白色身影,如一朵白梅,轻灵柔美,缓缓飘落在心湖,将那原本平静之下的滔天汹涌,再次牵衣而出。
察觉到衣袖被轻轻扯动,他回过头去,俯头对上展樱关心的眼神。他的眼神柔了下来,轻轻地道:“樱儿,你以前就很喜欢她的。我答应你跟着,但是,你也必须答应我,以后无论何事,以她为先,就算她要杀我,你也必须帮她杀我。”
展樱先是欢喜,后又不解,最后低下头表示抗议。展凉颜也不在意,仍旧道:“若做不到,就走吧。你既然没有跟他们回灵婴岛,那就离开吧。那里,我是不会回去了。”他说完,阔步向夜雾中白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梅牵衣正恋恋不舍地撕拉着脸上的人皮面具。若不是楚凤歌太可怕,她原想扮成梅夫人,找机会杀他个措手不及呢。打理妥当,抱着一堆衣饰道具正要离开,转头就看到展凉颜站在她不远处,仍旧微笑如花。
微笑如花的人说道:“牵衣,不若天亮再进屋,会更好。”
梅牵衣眉头微皱,不悦道:“你不知道物以稀为贵吗?”
展凉颜微愣,为她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梅牵衣白了他一眼,忽略掉他讨厌的笑容,心里暗骂自己,他的笑容也就那样,看得多了也没什么,但为什么那种“独特”的感觉老是抹不去,老觉得他的长相与众不同,他的笑容
伸手捏了捏额角,将这思绪打住,听到他又道:“现在回庄,谁都会知道夜闯梅庄的楚凤歌其实是梅牵衣。所以,牵衣还是天亮再回的好。”
夜深没有客栈,一处香火不旺的土地庙里,烛火轻爆。
梅牵衣盯着端坐在一旁的展凉颜,展樱正帮他包扎着臂上的伤口。那是在梅庄时,她陷入机关,他帮她挡下的一刀匕首。展樱的动作熟练迅速,像是经常做这件事一样。
梅牵衣心中很是烦闷,想到刚才她明知他是对的,但仍旧怀疑地问他:“对于一个屡次三番要陷害我的人,你认为我会听他的话吗?”
展凉颜当时笑容僵住,瞳眸微垂,掩饰所有情绪,过了一会才说道:“是不应该听。但是牵衣,事从今日起,你最可以相信的,是我。”
当时她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看着他的眼睛,真的就觉得他是可以相信的,是应该相信的。于是,脚步不由自主地就跟着他来了。
对这样的展凉颜,她极其陌生,这种感觉极其不适。她捡起地上一粒石子扔过去,道:“展凉颜,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什么意思?”
石子砸到了展凉颜的肩膀,旁边的展樱迅速抬眸看了她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表示,仍旧低下头帮展凉颜放下袖子。展凉颜捡起掉落的石子,在手中把玩,道:“什么‘什么意思’?”
“要我细数吗?第一次,武林山庄你抓了我,要杀我;第二次,在湖庄,你陷我于不义,逼我加入灵婴楼;第三次,在钟山,你更害我成武林公敌。且当日在梅庄,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金鱼姐姐,就连做梦都叫着她的名字,怎么如今反而老跟着我,还假心假意地要帮我们对付楚凤歌?”她再也受不了心中那古怪了。展凉颜喜欢金雨朵,不喜欢她,要害她,这些,她早已习惯,也都能应付,这情况,能掌控。但这突然的大拐弯,整个全变了,她有些措手不及,好像有些什么划出了手心,溜得不见踪影,这种感觉太不妙了。
展凉颜微愣,抓住丢在空中的石子,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一会,忽然笑道:“牵衣不都说了,我恋你不得,甘愿舍弃灵婴楼,改邪归正么?我既然恋着你,不跟着你,又要跟着谁?”
这是旧话重提,他眼里不是当初说这话的戏谑,反而认真无比。梅牵衣不由得脸上微热,随即沉下,道:“此事真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梅家金家个个都知。你如今提及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展凉颜敛起笑容,专心捻玩着手中的石子,再次沉默了下来,整个人似乎都笼罩了一层伤感的氛围。梅牵衣愣了愣,心中烦闷又起。从展凉颜醒后,好像老有这种时候,她完全无法捉摸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个展凉颜,既熟悉,又陌生。不是当初在灵婴楼照顾她对她好的那个人,也不是当初离开灵婴楼后任她怎么爱也不喜欢她的人,也不是后来这个老借展凉颜的笑容和身份来害她的人,现在的这个展凉颜
她有些疑惑了,甚至怀疑。这些人,都是一个人吗?
“我年少有一友。”在她以为他都不准备说话了的时候,他静静地开口了,仍旧低着头,盯着手指间她扔过去的那枚小石子。
“相遇时,我们都在逃亡。她跟她娘走丢了,我也与义父失散多日。我们在一起三个月,但后来,也失散了”
梅牵衣忽然觉得大脑有一刻的空白,一种莫名的恐惧害怕从心底里冒出来。她无意识地接着他的话:“她叫朵朵?”
展凉颜一愣,惊喜地抬头,眼眸发亮,道:“你记得?”
梅牵衣眨眨眼,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后脑勺,道:“你昏迷的时候,都在喊朵朵。”她从困惑中理出思维来,很快便明白了。他那么容易就喜欢上金雨朵,不是容易,而是早就喜欢了。
展凉颜微怔,眸色暗淡下来,却没有否认。收回目光,又低头去看他那颗石子。
“朵朵当时只有五岁,善良义气,又勇敢坚强,粉粉嫩嫩漂亮极了。尽管后来,我们身上都是脏兮兮的,但她那双眼睛却亮晶晶,很有灵气。”他像陷入了回忆一般,声音渐渐低喃了起来。
“我们躲着两路人马的追杀,辗转从西到动,从南到北。朵朵说她会武功,所以老是护在我前面,明明我比她大,明明我是男人,明明该我护着她我很喜欢、很喜欢她。那时候,我甚至觉得,能跟她这样在一起,就算一直被人追杀下去,也是很开心的。”
“后来我们失散了不,不是失散是朵朵”他说到此,忽然抬头来,满脸痛苦懊悔,沉眸锁着梅牵衣。
梅牵衣沉浸在他的回忆中,不知怎么的,老觉得这故事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头有些痛,她又伸手捶了捶。听他停下来,她心中微静,不由自主地问着:“朵朵怎么?”
展凉颜看着她的反应,想一股脑儿全说出来,可是,脑海中又想起当初金谷川沉痛的声音“醒来的牵牵已经不是正常人了。她害怕,怕刀,怕血,怕光,看到就发疯。”他痛苦地闭了闭眼,手指用力,紧紧地掐着指间那粒石子,好不容易将情绪又稳下来,才继续又说下去。
“和朵朵失散后,我去了灵婴楼。我每日都想着她,想着要出去找她。但灵婴楼好进不好出。那黑暗的地方,要将人逼疯,很多人都疯了,撑不下来。但我撑下来了,因为朵朵在。只要一心一意想着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像黑暗里的星星一样,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个表情,每个笑容就算周围再黑暗,都不怕了”
他又停顿了好久,像是完全沉浸在了那回忆中,梅牵衣心底却是凉静如渊,心思雪亮。怪不得他肯为金雨朵放弃那么多,连生命都不要,在他心里,朵朵已经是与他生命同在的存在了。
这心,是完全释然了啊,或许是她不够好,但绝对不是因为她不够好,只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人不是她,所以终其一生,永远都不会是她了。
但是,她又隐隐觉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