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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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笑道:“昨日子畏又来信,前些日已返长洲,你与清庵他们饮酒去了,故而不曾拿与你看。”
他顿了顿,又道:“眼看端阳又快到了,我有一七律在此,原是去年作下的旧诗,今日我便旧诗新题罢。青灯背壁睡微茫,閤閤群蛙正绕堂。细雨黄昏贫鼓吹,谁家青草旧池塘。年来水旱应难卜,我已公私付两忘,为谢繁声休彊聒,吴城明日是端阳。”
他没等周文宾与顾湘月回味,又道:“辞官批下了。”
周文宾与顾湘月都怔住了。
周文宾在半年前就已递了辞呈,一直等着文徵明。
他是先皇钦点的状元,嘉靖皇帝本来也想重用,谁知召见他去问了几句,只觉他的文采实在是稀松平常,再问治世理国之言,更是牛头不对马嘴。
嘉靖哪知是周文宾故意为之,只道是先行皇帝取才不当,故而周文宾一递辞呈就批准了。
文徵明之所以辞官如此艰难,是因为他不懂得圆滑,他虽早已厌倦做官,但面对每日派给他的摘抄国史以及编写武宗实录,却仍然一丝不苟毫不偷懒。内阁看过他撰写的部分,字迹清俊,文笔流畅,哪里肯放他走?这就是文徵明不知变通的坏处。
翌日傍晚三人收拾了行装,辞别京城,登上了回江南的客船。
顾湘月与竹香仍然扮作书童模样,在船头兴奋地笑闹不休。
文徵明与周文宾还在岸边与前来送别的陈沂等人说话,马汝骥笑了笑道:“这一别也不知几时重逢,今日薄酒一杯,送二位安然归家。”
他喊过家仆来,奉上好酒,周文宾取了一杯,笑道:“昔日送客每怀归,千里乡心日夜飞,回首四年几离别,只应今度不沾衣。诸位,保重!”
文徵明也取了一杯一饮而尽,道:“别酒淋漓满路歧,酒阑无奈客东西,多情独有斜阳色,一路殷勤送马蹄。往后若是闲暇,请到吴中寒舍作客。”
在京城做官一年,文徵明日日夜夜思念着故乡的一山一水,心早已飞回苏州去了,船开后,临舷而立,扬声道:“绿树成荫径有苔,园庐无恙客归来。清朝自是容疏懒,明主何尝弃不才。林壑岂无投老地,烟霞常护读书台。石湖东畔横塘路,多少山花待我开。”
顾湘月扯住他袖子笑道:“你这首诗很高兴的样子。”
文徵明抬手抚着她的脸颊,“你很快便过门了,还唤我小书呆么?”他平常在人前人后都不肯与顾湘月稍有亲密行为,只是如今心情飞扬,况且如今什么心愿都已了,相信父亲也盼着他早日成婚了,这才有些忘乎所以。
顾湘月忽然一愣,挨近他低声道:“你诗中说清朝,你怎能说清朝呢?你在明朝你说清朝?”
文徵明也是一愣,道:“清朝乃是清正的朝廷,有何不妥?”
顾湘月扳着指头道:“唐宋元明清吓我一跳,清朝若在前头,你这不就成了反诗了么?”
文徵明微笑道:“你又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旁边有人看不懂了,道:“这两个男子为何卿卿我我?”
数日水路,到了杭州,停船半日,就近在岸边酒家用饭,文徵明道:“我回去之后,立时请人算得吉日,将下聘之物一并补来,若有不妥,再行斟酌。”
顾湘月奇道:“为什么还要斟酌?”
周文宾与文徵明都是脸一红,周文宾道:“到时自有母亲与嫂嫂告之于你,休来问衡山与我。”
顾湘月赌气道:“不问就不问。”
文徵明突然想起来,说道:“湘儿,这些年偶问及你家乡双亲,你始终不肯多言,如今你我就要成亲,莫非你还不肯说么?女儿出阁,二老怎能不来?我连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也不曾拜见,岂不是糊里糊涂?你究竟来自何处?家中二老何在?”
周文宾道:“这丫头十句之中总有七八句是假的,你问也白问!我看这岳丈岳母,今生你是见不着了。衡山你想,湘儿这些年来做了我周家的千金小姐,却不曾听她提过半句关于亲生父母之事,天下哪有这般不孝顺的女儿?当年只说她家境贫寒,我是想将二老接到家中享享清福的,她却不肯说,我估摸着湘儿是不愿提起,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勉强她了。”
顾湘月眼圈一红,她就要嫁给自己最爱的人了,怎会不希望疼爱她的老爸老妈来亲自主持?但这哪里是说得清楚的?她说道:“就是这个话!你也别问了,我什么都不想说,若是你不愿意娶一个身世不清不楚的妻子,那那就别娶我好了。”
文徵明皱眉道:“这是什么话!”
顾湘月对他做个鬼脸,一抬眼竟然看到杨少安站在岸边似乎在等人,身边还有两个随从。想起唐寅在牢中所受的罪,她顿时火起,跑出去口中大喊道:“快跑!快跑!惊马跑过来了!”跑上去将刚回过头来看的杨少安一把推到了河中。
那杨少安不识水性,落水后拼命挣扎,两个随从哪里还有工夫跟顾湘月辩理,忙着去找竹蒿来打捞杨少安。
周文宾与文徵明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听到有人落水了,便走了出来,迎面顾湘月折了回来,她抬着手用半幅袖子遮着脸,正要相问,她说道:“快走!我把杨少安推到河中去了!”
周文宾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点着她的额头道:“你可别说认识我们!哪有你这般淘气的小厮!”
顾湘月道:“小书呆,我们都看错了这杨少安!”
文徵明摇头道:“湘儿此言差矣!杨少安一介书生,家境贫寒,来往无将相,他哪来如此胆子?他只是别人用来扳倒程敏政大人的一颗棋子罢了,没有他,还会有别人出来诬告子畏,子畏与徐衡父风头太盛,这番坎坷,总是逃不过的。”
周文宾道:“人人都怨杨少安,还是衡山见解不凡。想那杨少安毫无靠山,安敢螳臂当车?”
顾湘月道:“那我撞他下水,是委屈他了?”
周文宾微笑道:“也不尽然!他为一己之私,诬告别人,可见其人是非不分,心无正气,喝几口河水也不冤枉。”
两兄妹送文徵明乘船返长洲,自回周府去了。
杨少安从河里爬出来,又没看清是谁,只得自认倒霉。
作者有话要说: ①菊花,花中的隐逸者,牡丹,花中的富贵者,莲花,花中的君子。我一向很少有隐逸的想法,更不存对富贵的追求,只有君子二字长存,何必画出来呢?
☆、洞房花烛
回到家中,顾湘月大大咧咧地跑去问母亲为何选定了吉日还要斟酌,老太太笑道:“成亲在即,自然都要说与你听,你大概也不晓得这里头的规矩。婉兰,你说与湘儿知晓罢。”
林婉兰拉着顾湘月手儿回到房中,遣走身边丫鬟,笑道:“小姑有所不知,新郎家先请人算好吉日,再送过来由新娘家定夺,都是要征求新娘家意思的。如果同意,这吉日便定下了,倘若恰逢新娘月事,自然洞房不得,新郎还须再请人另算吉日再行送来过目,第二次便不会再更改了。”
顾湘月顿时羞红了脸,她虽来自那个年代,却也不好意思,道了声:“我知道了,嫂子我走了!”
林婉兰笑吟吟地拉住她,道:“每个新嫁娘都要经过这一段的,小姑害羞我理解,我当初何尝不是这样过来?当初也是我母亲一桩桩一件件跟我说个明白,哪里管我听是不听。在家时都是嫂嫂告之,我这当嫂嫂的可不敢推卸,没的教人责怪我。小姑还是坐下耐心听我说罢。”
古时的女子出嫁时,俱由母亲或者嫂嫂亲口告之洞房事宜,以防新娘不知所措,坏了新婚气氛。甚至给予春宫图或者是木雕或者象牙所制的小物件,以使新娘心里有所准备。寻常人家一般都是木雕的物件,上等人家便是象牙或是玉制,平日都藏得很隐秘,绝对不让人发现,待家中要办亲事才拿出来做启蒙教育。
顾湘月一晚上脸似火烧,对那些东西丢也不是看也不是,索性扔在花瓶中不去管它。想起即将成为文徵明的妻子,心中温馨异常,哪里还睡得着?
三日后,周上达告假回到家中。周府一直忙于准备嫁妆,周文宾几天都没见顾湘月,这天新嫁衣做好了,人家送了过来,他才亲手送到西苑楼,刚上楼吓得差点一脚踩空——楼上有个脸色惨白皮肤凹凸不平的人,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张嘴巴。
“哥!”这人喊他一声,是顾湘月的声音。
“你做什么!吓我一跳!”周文宾上前将衣服放在桌上,“先试试,不合身还要改。”
顾湘月仰着头道:“这叫面膜,是用面粉、蜂蜜、牛奶、香蕉混在一起,美白皮肤的,另外这两天不用送饭来了,我紧急减肥,争取做个又漂亮又窈窕的新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胡闹!”周文宾板着脸,“你敢不吃东西,我将吴小姐装进花轿中送与衡山拜堂成亲。”
“哪壶不开提哪壶!”顾湘月推他一下,“哥,到时你陪我在苏州住些日子么?”
“自然要留!”周文宾微笑道,“你还不知习俗?你过门后三日后是要回门的,我与父亲母亲若是回了杭州,衡山还须陪你回杭州来,母亲哪里舍得你辛苦?我们在苏州也有居处,到时你只须回苏州的家便可。况且我三年未见子畏、老祝他们了,我还希望与他们多聚几日。”
顾湘月奇道:“为什么要回门?”
周文宾又是脸一红,道:“嫂嫂不曾告诉你么?“
顾湘月道:“嫂嫂大概忘了告诉我了,算了,我知道男女有别,我也不要你来跟我说,到时候嫂嫂肯定会告诉我的。”
周文宾笑道:“不错,嫂嫂一定会告之于你。我在此等你,你先进去试试嫁衣。”
顾湘月笑嘻嘻地自去洗了脸上面膜,在内屋试了衣裳,大小合身,得意地跑出来在周文宾面前转圈,“这家的做工是很好的,你看,不长不短不胖不瘦!哥,我是不是那什么‘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周文宾看着她,陡然心里一酸。
这些年来,他也以为自己放下了,只因他与文徵明、顾湘月时时都在一起,也不觉如何。原来这些个平淡的日日夜夜,只是不曾触动他心底的痛罢了。
周文宾下了楼来,刚好碰到杜母和杜燕婷在苑中散步,他迎上前去笑吟吟行礼,“伯母,燕婷。”
“你高兴么?”杜燕婷问道,
周文宾道:“好友与妹妹喜结连理,我如何不喜?”
杜燕婷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周文宾拉住她道:“燕婷,妹妹成亲,还有很多事要准备,今日天气不错,若是想出去,便让家人备下轿来,出去须得仔细安全。”他匆匆地走了。
杜燕婷轻声道:“母亲,我们走罢。”
杜母叹道:“燕婷啊,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约,有多少夫妻是新婚之夜才相见的,又谈得上什么喜不喜欢?我看得出来周公子是真心娶你,周府的人更是将我们当作一家人,你却为何总是愁眉不展?”
杜燕婷勉强笑道:“母亲,我没什么。少时我们去西湖边走一走好么?湘月妹妹出嫁,整个周府都在忙,我们却帮不上什么,还是出去玩耍的好。”
文家的聘书聘礼都到了,算好的吉日由周上达与老太太、林婉兰看过,又交给顾湘月看,确认没有问题后便由来人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