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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美人成灾-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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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舞勺之年:男孩子十三至十五岁。
《礼记.内则》:“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孔颖达疏:“舞勺者熊氏云:‘勺钥也。’言十三之时学此舞勺之文舞也。”】




美人成灾 二十

锦云宫内帷帐曳地,香烟缭绕,朦胧灯火透过层层纱罩,如美人小巧的足点在地上,绮丽,轻柔,令人心醉。
凌晚与幼帝面对面坐於花梨木三屏罗汉床两侧,大眼瞪小眼,白白辜负一池夜色。
自打帘後的男子将幼帝抱入锦云宫,便旁若无人摆弄起红泥小炉紫砂茶具,替幼帝烧茶暖果子,待到宫人们点上宫灯摆上晚膳,他又目不斜视拿起雕花瓷勺,一口一口悉心喂幼帝吃饭,任由凌晚干干晾在一旁。
伺候皇上用完御膳,男子跪地行礼施施然离去,自头至尾半眼未瞧他这新入宫甚得皇上满意的“凌公子”。
凌晚吊起眼珠翻出眼白默默磨牙。
幼帝面泛乌青死气沈沈盘坐於床上,只怕木雕石像也比他多出几分生气,凌晚自果盘抓出一把瓜子嗑在嘴里,百无聊赖翘起二郎腿。
幼帝眼底一圈乌青,瞳孔晦暗无光,木愣愣不会眨眼睛,凌晚不由想起小金小银,三人加上自己正好凑一桌麻将,摇头可惜没把那两个娃娃一同带来。
他伸个懒腰,得寸进尺翘脚上桌,瓜子壳吐在罗纹砚台内,啧啧感叹这小皇帝上辈子做了何孽,落得如今半死不活模样,还不如做只花狸子,好歹能够自在蹦躂。
他吃吃喝喝发发牢骚自得其乐,亥时将近拍拍手中残屑,抖净衣衫立起身,撇下一桌狼籍踱入里屋,准备宽衣上床。
正弯腰脱靴,冷不丁背後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有什麽摆设自高处掉落,没头没脑砸在地毯上。
凌晚动作顿了顿,并未回头,心内暗道莫不是错觉,寝宫既无人通禀入内,小皇帝又动弹不得,哪里来的声音?
他只摇摇脑袋定下心神。
一阵夜风凉嗖嗖吹过,引得窗外树梢哗啦一阵响。
有声音自背後陡然响起,嗒嗒嗒嗒好似脚步声,不但似脚步声,更似个十来岁孩童的脚步声,正直直朝向自己越行越近,悄无声息几乎贴上後脊梁。凌晚心中一惊转过头去,赫然对上一双硕大的眼。
他唬得一个激灵,惊惶失措倒退两步对准焦距,竟是幼帝四肢立起赫然矗在自己跟前。
凌晚头皮一凉:“你怎麽起来了?”
幼帝面皮灰白抿唇不语,阴惨惨目光对准凌晚。
他身子又僵又直一动不动,凌晚亦不敢动,二人默默无声对峙,仿佛一堵看不见的墙阻隔在当中,镂空兽炉四面丝丝吐著细烟,夜色浓重得无法化开,凌晚心中悚然几乎要出一身薄汗。
亥时的锺声陡然响起,凌晚浑身绷紧不敢放松,幼帝的身体却鬼使神差起了变化。
僵硬四肢如冰水解冻,枯干手指愈渐丰盈,青白面皮泛出血色,瞳孔映出融融烛光,眼眸水泽涌动晶莹剔透,活泼生气似乎随著亥时锺声瞬间流回体内,恣意奔腾溢满四肢百骸,又从每一个毛孔喷涌而出,仿佛老树抽芽枯木逢春焕发出勃勃生机。不多时变成活泼孩童样貌,明眸皓齿,脸蛋子粉嫩。
凌晚眼睁睁瞧著,目瞪口呆。
幼帝泰然自若,活动四肢,拍拍衣角,神情悠闲绕过凌晚,甩掉鹿皮小靴跳上床榻。
凌晚仍旧维持对峙的姿势,干立在原地。
幼帝朝嘴里摆了颗樱桃,鲜豔欲滴含在唇间,“怎麽不做声了,方才不还挺能说的麽?”
他撅嘴把桃核吐到地上,又伸手抓了一把果子,“朕上辈子造了什麽孽落得这辈子半死不活,还不如山狸子蹦躂得欢,你倒是说给朕听听?”
凌晚僵硬转回脖颈,颤声道:“方才的话,你、你都听得见?”
幼帝将果子朝空中一抛,稳稳用嘴接住,得意笑道:“自然听见!不但听见,还清楚得很呢!”
他面上嘻嘻带笑,尽是小孩子神气,猝不及防瞪起双目,雪亮目光横扫而来,厉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以下犯上,还不快给朕跪下!”
即便对方只是个十来岁幼童,凌晚也不由自主将脖子缩下一截,赶紧屈膝跪下,暗道这孩子性格怪癖,莫不又是个混世魔王。
他脑袋低垂鼻尖触地,暗中挑起眼珠细细观察,只见幼帝抓过几片云糕一股脑儿塞进嘴里,顷刻脸上翻出甜甜的娃娃笑,吃完东西还不忘吃手指头,一团孩子脾气。
凌晚不敢肆意轻薄,只把眼睛对准地毯上的花鸟纹样,用目光慢慢描摹。
幼帝把盘中点心尽数吃尽,跳下床沿走到凌晚跟前,伸手扳起他的下巴,稚气非常。
凌晚毫不在意幼帝一手点心残屑,做出柔弱情态,眼波流转,软款款道:“凌晚素闻皇上威名,倾慕已久,心甘情愿侍奉皇上左右,如若皇上垂怜,便是凌晚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幼帝原本无甚表情,听罢这句挑眉凉凉道:“你倒是会耍弄心眼,上一刻还目无君主胆大包天,这会子反倒迫不及待以表忠心,真当我白坐在你对面几个时辰了麽?”
凌晚满心委屈,这幼帝不过十有三的年纪,怎这般小心眼记仇,变脸堪比翻书。他不情不愿撇撇嘴道:“皇上您既然耳能听目能视,为何之前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幼帝头顶仿佛炸开一道雷,顿时心窝翻搅怒不可遏,孩儿面涨得通红,眉毛几乎竖到天上,一把薅住凌晚头发,挥起巴掌狠狠给他两个耳光。
他人虽小力气却不输大人几分,巴掌好似小皮鞭抽在脸上,劈啪作响毫不留情。
凌晚疼得眸中氲出水汽,面上肿胀滚烫,终究不敢逃,只得跪在地上强忍疼痛陪作笑颜,软言软语几乎将这辈子的讨喜话儿说尽。
幼帝粉嫩手掌揉搓上凌晚面庞,童音稚嫩,“看不出来嘴儿还挺甜,我深居皇宫难免无聊,把你养在身边做个乐子,也是不亏!”
凌晚忙不迭磕头:“谢皇上抬爱。”
幼帝一蹦一跳坐回床上,斜斜瞟他一眼,道:“愣著作甚,快来伺候朕宽衣。”
凌晚如梦方醒,赶紧自地上爬起。
幼帝舒舒适适靠上高枕,凌晚替他脱了袜,双脚置於自己膝上,轻轻捏拿推按。幼帝年纪尚小经不住熬夜,一番折腾更是筋疲力尽,不多时呼吸均匀平稳,已然入睡。
凌晚悄然放松力道,小心翼翼移开高枕将他安放在床上。
幼帝已然睡得香甜,凌晚坐在床沿细细端详,柔软的绸缎衣料衬著粉嫩脸蛋,睫毛长而浓密,在眼下投出一圈柔和暗影,仿佛一只安详的茧。
宫灯在浓夜中朦胧昏黄,凌晚目不转睛凝视幼帝的睡颜,恍惚间又忆起他面皮青白一潭死水的模样,与此时此刻判若两人。他心中震动惊疑重重,纷繁思绪堆积在脑海中,糅杂成团愈理愈乱,然而有一种感觉却愈渐清晰浮出水面,仿佛潮湿雾气中伸出一只手,默默无声扯出一根系著所有谜团的线。




美人成灾 二十一

凌晚自梦中醒来,睡眼惺忪浑身无力,口中喃喃喊了声“秦爷”,伸手搂住身旁那人的腰。
手指所及之处的躯体却不似以往那般温热宽厚,反倒遍体生寒冰凉透骨。凌晚皱起眉头睁开双目,头顶是一片明黄帷幔,长长摇曳於地,他这才想起已身处宫内,忍不住掩面自嘲。
幼帝悄无声息躺在一边,面庞惨白印堂发青,躯体枯干眼瞳无光,一副孩童皮囊残破得紧。
凌晚皱起眉头,昨日入睡时小皇帝还好端端皮肉细嫩,怎的一觉醒来又恢复死气沈沈。
门外传来脚步声,过了会儿有人挑帘进来,一身华裳,腰佩明珠,面容清俊,正是昨日大殿之上的男子。
他走近床前一揖身,恭敬道:“皇上,早朝时辰已到,臣来接皇上上朝。”
幼帝躺在床上毫无反应,双目圆睁,瞳孔扩散,鼻孔气息绵绵。
男子径自起了身,动作娴熟将幼帝抱起,替他穿上龙袍,幼帝面目低垂,肢体僵硬坐於男子臂弯间。
凌晚草草披著衣衫,眼睁睁瞧见幼帝无声无响被抱出门,清晨时分寒气尚未散去,他半边身子冻得发麻,赶紧哆哆嗦嗦搂紧御褥重新躺下。
几个侍童进来架起木盆,浇上热腾腾的水,捧著毛巾规规矩矩立在一侧。为首的侍童在床前打千儿跪地,样貌乖巧,眼睛忽闪:“凌公子,奴才们奉皇上的命,伺候凌公子沐浴更衣。”
凌晚静静地瞧他,“你叫什麽名字?”
侍童声音清朗,道:“奴才叫贺桐,自幼跟著爷爷在宫里伺候,主子若是需要奴才,唤一声桐儿便可。” 
凌晚点点头,掀开被子坐起,桐儿躬身扶他下床,递上水盆毛巾伺候洗漱,又命人端来莲子汤、梅花糕几样小点,带领小侍童们收拾屋子,手脚十分麻利。
凌晚吃罢早饭,让人撤了碗筷,自己移至镜前坐下,随口道:“梳子在哪里?”
桐儿咚咚咚跑过来,从鸡翅木匣中取出牙梳,笑道:“奴才伺候主子梳头吧。”眼睛有神,伶俐得紧。
凌晚拾起手边的小铜搓磨指甲,有意无意道:“你是如何入宫的?”
桐儿慢慢梳著头发,力道不轻不重,拿捏得正好,“奴才家境艰难父母早亡,一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适逢爷爷在宫内当差,於是将奴才接来,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爷爷寿终作古後,奴才承蒙圣上恩德,被调派到锦云宫伺候,而今已是第三个年头了。”
“如此说来,桐儿可算是宫内的老人了。”凌晚转转眼珠,笑道,“我初进宫不过一日,尚有许多规矩礼数要向桐儿请教呢!” 
桐儿因道:“主子尽管问就是,只要是奴才知道的,绝不敢瞒著主子。”
凌晚轻抚贺桐的脑袋,面上含笑,取下手腕上的金饰赏给他,“你可知早上前来将皇上抱走的男人是谁?”
“主子说陆大人呀?”桐儿笑眯眯地,“陆大人待皇上可好了,简直比亲生弟弟还疼爱,陆大人的弟弟还是皇上的伴读呢。”
“伴读?”
“嗯”,桐儿拿起束发的玉簪,“还是皇上指名儿的,每次皇上不乐意去御书房上书,太傅就传话儿来,说玉泽公子已在书房等皇上啦,皇上二话不说立马跑过去了,我们在後面紧走慢走都赶不及呢!”
凌晚收回盯著细长手指的目光,忍不住皱起眉头,“然而依凌晚所见,皇上平日动弹不得,凡事皆需陆大人抱行,如何能够自己跑去书房?”
桐儿握著牙梳的手顿了顿,眼睛陡然黯淡下去,小声道:“……其实,皇上两年前还好端端的,能蹦能跳,讨极了宫内嬷嬷宫女儿们的喜欢,然而突然有一天就不能动了,渐渐连话也说不出来,眼睛也眨不了,太医院束手无策,两年间陆大人不知请了多少能人异士进宫,又从民间搜罗珍奇药材,可是丁点儿用没有,只能眼睁睁看著皇上变成现在这样……”言罢抿唇垂下眼睫。
凌晚道:“原来还有这般缘由。”又叹道:“陆大人看顾照料皇上,无微不至,一片忠心,倒真是令人动容了。”
桐儿点点头,动作轻巧插上束发的玉簪。
凌晚顿了顿,突然道:“晚上也是如此?”
桐儿一愣:“晚上?”
“皇上的病症,是分时段发作,还是一直就这麽病著?比方说有没有白天瘫著,到了晚上就好起来的情况?”
 “主子在说什麽呀”,桐儿忍不住笑,“奴才虽年纪不大,但在锦云宫伺候也有些年头了,还从未见过这等奇事哩。更何况,人瘫了便是瘫了,哪里还分昼夜,更是无白天瘫,晚上不瘫的道理了。”

夜幕降临,锦云宫内华灯初上,宫前的池水被灯色浸染,荡出迤逦波纹。
幼帝已被送回锦云宫,肢体冰凉关节僵硬坐於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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