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爱到爱的距离-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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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那种沉默寡言的男人,除非喝了酒。她记得,她是从10岁那年开始
恨父亲的。那次父亲喝多了酒,狠狠地打母亲,她和弟弟在一边看着,幼小的心
里,细细密密地织满了仇恨,并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父亲是村委会主任,在普通的老百姓眼里,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官了。但在她
眼里不是,她看了很多书,知道有上一级的领导,知道有比父亲大得多的官。所
以,她看不上父亲在村里的举止,别人一点儿小事,他就拿架子,说:“啊,这
是个原则问题,这是个党性问题。”
她在日记里写道:我的父亲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村委会主任,我恨他。
父亲嗜酒,村里人家每每有大事小事,总会喊父亲过去帮忙。这种事情他还
是比较热心的。喝了酒之后的父亲,常常和村里人坐在一起,红着眼睛猜拳。她
看不懂,但有一点她知道,那是一种很令人讨厌的活动。
父亲也请乡里的大小领导在家里吃饭,母亲便忙里忙外地伺候。她看不惯那
些人,隐隐觉得那些人就是来破坏她的生活的,让她写不成作业,看不进去书。
她想,长大后,自己绝对不会做父亲那样的人。
所以,幼小的她便学会了顶嘴,学会了伶牙俐齿地还击。久而久之,形成了
习惯,每当父亲说是,她便想尽理由说不,说到父亲无言。彼时,他会狠狠地瞪
她,说:“看我打你。”她会倔强地抬起头,看他的眼睛,但总是在三四秒钟后
败下阵来——父亲的眼神里面,有她看不透的东西,也有一种令人害怕的权威。
邻居对父亲说:“你这个闺女厉害,从小就这么会讲理。”父亲狠狠地说:
“不成材的东西,就会顶嘴。”
她暗暗听到,更觉难过,也更恨他。
18岁她在城里的高中上学,每个星期或两个星期回家一次。
父亲依旧在村里面做着村委会主任,每次回到家,都能看到他陪着下乡的干
部喝酒。这种情形,往往让她厌恶地走到一边。她宁愿坐在小屋里想心事,也不
愿意看到那屋里的场景和父亲有点儿谄媚的笑容。
她更加心疼母亲,这个小女人,从来都是父亲的附庸,不大声说话,言听计
从。
那个时候,她心里隐隐会想到自己的以后,自己决不会像母亲那样,找一个
这样的男人:为了一点儿小事,请人吃饭;气不顺的时候,拿自己家里人撒气;
在外面,永远是一副好人的模样。
于是,星期天的时候,她借口学习忙不回家,除非没生活费了,去家里拿一
次,但她都是张口向母亲要。对于父亲,她很少说话。父亲也很少为了一件事而
说她了。如果母亲不在家,她就找借口出去,到同学家里,避免和父亲单独在一
起。
有时候,父亲到城里来公干,也会到她学校里看看她。他在传达室那里等着,
半天的工夫,总是能与传达室的那个看门老头聊得火热。她慢慢从教室出来,走
到那里,淡淡说一句:“来了?爹。”
父亲会回过头来看看她,眼睛里没有亲切,只是平淡地答一句,回过头去继
续跟老头聊点儿话尾。完了之后才转过身来对她说:“你妈说让我来看看你,一
切都好吧?”
到底是自己的母亲,母女连心。父亲这次来,恐怕是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才来
的吧。她想起母亲在她每一次回家的时候,都在自家的门口向她来的方向张望,
心里一酸,眼睛有些湿。
这时,她看到父亲的眼睛紧盯着自己,便又低下头应一声。
“那你就好好学习。”父亲的话还是很简单。心里是没有这个女儿的,她想。
看他蹬上车子后热情地同老头儿打招呼,看她一眼,就走了有时,父亲会带点儿
钱给她,说是母亲让带给她的,她更感激母亲。她在日记里写道:父亲有点儿虚
伪。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她拿给母亲看,母亲激动得将手擦了又擦,又将通知书
拿给父亲看。她注意到父亲脸上的变化,这对于他来说,或许是一个成功的标志,
起码值得他拿去炫耀一次。她隐隐觉得,父亲的嘴角有点儿抖,说了句:“真是
的。”
她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将乡亲们聚在一起请吃饭,
邻居又说:“你看,你这闺女真有本事。”她期待着父亲能说几句夸她的话,但
是他只是笑了两声。她有点儿失望。
走的时候,父亲送她到城里坐车。临上车时,他对她说:“上车别多说话,
到地方后马上打电话过来,你娘想你。”
她狠狠地咬嘴唇,女儿是娘的心头肉,怎么能不想呢?
27岁大学毕业后,她留在了省城,在一家小公司上班。男朋友是另一个城
市的,大学同学。她结婚时,父亲坚持要男方从家里娶亲,她有点儿生气。男朋
友的家里并非权贵,还要找车,还要跑近二百公里的路程,她试着与父亲商量,
却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有。父亲是保守的,相信一贯的传统,女儿家,就要从
家里出嫁。
她说不通父亲,只好与男友商议,男方家里倒也爽快,男友说:“只不过是
多花些钱罢了。”
成亲那天,她一早就听到父亲起床,接待乡亲们。她一个人躲在屋里,有村
里以前的小姐妹进来,笑着同她闹,喜气很快在小房间里漫开来。等到她上车的
时候,却看不到父亲,母亲将她送上了车,她哭得泪人一样。上了车,她悄悄地
问坐在车上的弟弟:“咱爹呢?”
弟弟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他说:“咱爹去屋后了,你出门的时候,我看他
抹着眼泪走的。”
她心里一酸,父亲从来没在她面前掉过泪。
按乡里的规矩,新娘子上了车,是不准再下车的。她觉得难过,却没下车。
出村的时候,远远地,她看到屋后,父亲蹲在那里,身形很单薄,伸手在脸上抹
了一把,似乎在擦泪。她的心有些疼,但很快,车子远行,将那个背影落得远了。
新婚的日子,很快乐。回家的日子,毕竟是少数。每一次往家里打电话,接
电话的总是母亲。有时,母亲也将电话给父亲,说:“孩子的电话,你也接一下。”
父亲接过电话,两边往往都会有一两秒钟的沉默,这种沉默是尴尬的。父亲
总是会说那两句:“工作还好吧?生活还好吧?”她在这边说:“好。”听着父
亲越来越苍老的声音,她往往会觉得心酸。
闲下来的时候,她在日记里写:父亲老了,我长大了。还记得自己曾经恨过
他,只是每一次看到他又多了白发的时候,便忍不住想,哪一根是由于思念这个
不在身边的女儿而变白的呢?
32岁弟弟也上了大学,家里的田也少了。秋后父亲打电话,说要到城里来,
看看她和小外孙。
丈夫出差去了,她一个人在家。本来说好是上午的车,可是到了中午,父亲
还没来。她将孩子放到邻居家,去车站接父亲。刚走到车站,听说一辆出租车撞
倒了一个乡下人。她猛地惊呆了,拼命地向出事地点跑过去,眼泪不由自主地涌
出来,哭喊着跑到那里,见围了一群人,她不顾一切挤进人群。出租车前坐着一
个乡下人,正在那里同司机讨价还价。
见她哭着挤进来,那司机和乡下人都怔住了:她哭着哭着,便笑了起来。众
人都看她笑话,说:“这个女人怎么了?”她顾不得,挤出人群,正好看到了一
边的父亲。
“爹,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说。
父亲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举一举手里的礼品说:“转了一上午,想不起来买
什么礼品,也不知道小外孙喜欢不喜欢。”看着父亲手里大大小小的许多包,她
又笑了,说:“爹,你还用买什么礼物?”心里酸酸的,看父亲有点拘谨地笑着,
她忍不住想哭着抱抱他。
走在街上,阳光从身后照过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的腰也变得佝偻起来了?
以前的他可是很刚强的一个人呢。过马路时,父亲小心地躲着身边的车,眼睛却
看着她,嘴里说着:“小心,你看你,走路怎么不看车呢?”她说:“城里人不
怕车,就像乡下人不怕狗一样。”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在瞬间拧成了绳。
父亲看到小外孙,也像个孩子一样,将小外孙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说:“姥
爷最疼你,只疼你一个。”眼睛里的疼爱,像是要溢出来一样。
她有些愣怔,往事如粉尘一样散开来:记得在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将她抱
在怀里,说疼她,用带胡子的下巴扎她的脸她觉得心酸,想起以往的种种,
想起母亲对她唠叨说父亲半夜起床,说是做的梦不好,非要母亲打电话给她,他
自己总不好意思打过来。母亲对她说:“你爹想你,但总是要推到我身上。”
泪当时就落下来了,她借口准备饭,跑到厨房去。在那里淘着米,眼泪却不
住地流下来。晚上,她在日记里写:从爱到爱的距离,是忽然间的发现,是自己
的父亲,还有那从不说出口的关怀。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