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书-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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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修吁口气,床前守了一阵,心里依旧难受。邢耘去接初儿,当然是想要避二人独处的尴尬。这些日子他衣不解带服侍自己,口上说是因为赎身,何尝不是心中愧罪。他离馆之後与初儿兄弟相称,待自己却是按主仆之礼,装得再自然,忧愁却是慢慢心品,也只和初儿在一起时才些微放松。
初儿生性跳脱。这一条蛇,想来该是初儿不慎惊到,邢耘急著救人才会被咬。若是初儿年纪大些性子稳些,邢耘必然悄悄处理了瞒著不让他知道。
敬修叹口气,郁郁看著床上昏睡的人,心疼心恼不禁又生出几分疑惑。邢耘少年时不惯解衣露体,现在还是这样?出了那麽多汗,初儿也不帮他换下来晾干?越想越是怀疑,稍稍牵开邢耘的後领,眼中不由一震。那背上好大块烧伤并未好全,不怪他不肯要人抱著走,也不肯躺著睡!
敬修什麽都明白了。邢耘说李牧年带人烧杀那夜他“吃了一点苦”,一两点苦头岂能让那些人信他已死──除非当面让他们看见他葬身火海!
他必然是跳下茅坑才保住了性命,可是才脱险便带著这样重的伤马不停蹄赶到苏州,为了营救他四处奔走,为了照顾他衣不解带──他自己也是一身伤啊!这个人、这个人……他骨子里就是这样傲!他吃了那麽多苦,他总是不肯说!
敬修撑住眼,心里酸极了。邢耘,原是自己对不起他!刘振那样迫害他,但凡知情,他怎麽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也是被利用,他是真心对他好,事情发展成这样,邢耘心里的痛苦一定不会比他少。
怎麽那麽傻!怎麽就那麽傻?!
十年前他保护不了他,十年前他留下了刘振这个祸害,这十年竟是自己害他沦落风尘,而十年後……敬修狠狠闭眼,他们的重逢、他为他赎身,一个情字里暗含了多少庆幸多少功利,猫儿那样聪明的人难道猜不到?
他的一厢真情,真真是被自己辜负了!
作家的话:
几样小注解
百步蛇是尖吻蝮蛇,银包铁是银环蛇,都有剧毒。
僮人是古代对壮族的称呼。
二十、澄霁云归(上)
邢耘醒来是第二天中午,张眼看见光溜溜的膀子,背上凉凉,是初儿在帮他涂药。
邢耘软绵绵问一句:“什麽时辰了?”
初儿欢喜道:“云哥你醒了?”跟著问了一大堆想吃什麽喝什麽觉得怎麽样的话。
邢耘脑袋沈沈一句话也不想答,懒懒再问:“公子呢?”
“你叫我?”敬修掀帘进来,邢耘一愣,连忙要抓东西遮身。
敬修一手按住他道:“别动。老羊说你捂得太严了,早该晾著透透气,烧伤是很难好的。”
邢耘横眼去看初儿,初儿露出一脸无辜。
“别看他。你不让他说,难道还能藏一辈子?”
邢耘勉强笑道:“也没有什麽大不了。”
“什麽才大不了?已经满身是伤,你还要为我藏下多少?”
邢耘心头一跳,敬修握住他的手,用力握在手心。
“我……”邢耘一时语塞。
“什麽都别说。你什麽都不要说了。我都明白。是我对不起你。”
那一刻恍惚有种错觉,邢耘觉得自己身体里飞进了一只蜂鸟,它停在心尖一动不动,翅膀却震发出无穷动静,波波激浪充斥著他的胸腔,心肝肠肚都在发颤。
“猫儿!”
敬修耿耿一声,邢耘垂下头,看见的一切都在变模糊。
十年了,十年。他原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再也不会对这个名字有感觉。可是他来,他第一声“猫儿”敲碎了他心里的墙,第二声让他变回了十年前那个孩子。哪怕只有一夜,哪怕只是片刻温存,哪怕明知用心不纯,他愿自己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个“猫儿”。
猫儿,那是多麽可爱的一个梦啊。可爱到支离破碎,烟花一样飞上天,花开绚烂,粉身碎骨。
他只愿记住那份绚烂,那是他给他的。曾经,他们在一起。曾经,他们是海阔天空的孩子。曾经他是如此可爱,他被爱,也深深去爱。而绚烂之後的破碎、灰暗、熄灭,他不要他看,那是属於自己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呵。卑贱、肮脏,跳了楼又不要死,说不要又张开腿,把卖肉的银子收进口袋,笑著迎接下一个,自甘堕落换一个噱头,自作聪明被人利用了十年!十年浪荡风尘,这一点点皮肉苦,值什麽?几句话把人害得失去一切的,是谁?!
──爱情,根本就是扭曲的,奢望。
邢耘闭上眼,五脏六腑的震动汇成爬下脸颊的泪。
哪里还有高尚的借口呢?欠了债是要还的。他所做的只是为了赎罪,哪怕没有人稀罕,就当五万两卖身为奴,那麽高的价,死一万次都该。
他早该死了心,他早该把一切看透。自己那麽下贱,自己害得他那麽惨,这颗心再跳,不怕挫骨扬灰吗?
可为什麽还要痛?
为什麽,还要傻?
为什麽一句“猫儿”他死了的心又颤动,他又在做梦,奢望著灰飞烟灭的爱情。
那明白心在告诫:傻子,为什麽那麽傻?何尝能有“从头再来”?你拿什麽赔他?从最初,何尝有过“子承”?而最後,何尝能有“敬修和云崖”?
而那糊涂的心却叫著:爱他!爱他!
邢耘咬著褥单,依旧止不住呜咽。
“景初……景初……我对不起你……”
那人紧握著他的手,那人说:“猫儿,是我对不起你!”
邢耘埋进褥单哽咽,那人说:“猫儿,都过去了,我们从头来,好不好?”
邢耘大声地哭。哭著,分不清悲也是喜。
明知不可奢求,心底总是奢望。即便那麽痛那麽怕,他骗不了自己。十年,还是爱他。明知已无交集,依旧爱他。害他陷入绝境该被他憎恨,然而,始终是,爱他啊。
邢耘久久恸哭,敬修久久陪著他。那一双手握紧了,除了彼此再也看不见其他。初儿悄悄出去,门轻轻开,又轻轻合。微风轻拂,五月初夏。
澄霁云归(下)
自那日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家中分明两个伤患,却似两个重生过的人一样,晴空一扫阴霾。
因为腿伤暂时不能动,敬修回小院取来些衣服用物,医药补品一应带来,怕邢耘躺得无聊又带来几本书,没事念给他听。二人语态亲昵看得旁人云里雾里,说到深处又孜孜讨论,叫人愈加搞不懂他二人的关系。
“云公子和姚公子感情真好啊!”老羊抽著烟锅叹。
初儿正在料理鲜鱼。如今吃的都是他管,连老羊祖孙都算上,是回报人家医药又借住的恩情。听了这话笑道:“老人家你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少年同窗,过去一屋子里热闹惯了,後来许多年不见,如今当然有一窝子说不完的离愁别恨!”
邢耘在里面听见了,呸一声道:“说的什麽话!”
初儿低头吐个舌头笑,老羊只觉年轻人热闹也便跟著笑。敬修悠悠捧著书本,泰然自若道:“初儿说错什麽了?”
邢耘瞄他一眼,低声抱怨:“你怎麽也跟著他发疯?都说我没事了,住在这儿不如早点回去。”
敬修合了书道:“等你都好了自然回去。缺什麽你说,现在只管好好养伤。”
“别说我,你自己呢?”
“我不要紧。”
邢耘眉头一皱,“哄我做什麽?你……你的伤比我重多了。这几天你有好好服药吗?皮肉易好,可是内伤……”
敬修笑道:“我没受什麽内伤。”
“刘振那样折腾你……”
敬修冲他头顶揉一把,“我又不是文弱书生,几下皮肉苦哪儿那麽容易成内伤?不是你叫我装疯的麽?”
邢耘说:“我知道你吃了许多苦。阳升拼了命帮你,一边治一边还要让姓刘的相信你伤重垂危不敢再下毒手。可他下的药不至於让你吐血。景初……你不要瞒我。”
“抱歉了猫儿。”敬修满眼柔和,“我咬破了腮帮子假装吐血,不那样刘振不信我会忽然发疯。”
邢耘心头一松,继而气道:“你们倒是一夥把我也蒙了!”
“不是蒙你。刘振知道我跟阳升的关系,利用他绝对不是信任他。我被关押之後他遣开阳升几番对我试探,轻易不让医药,有些情况阳升也不好把握。”
邢耘叹口气道:“真是苦了你。”
“都过来了。”
邢耘不再提这个话,转眼去看外面。狗蛋蹲在院子里看初儿剖鱼,乡下孩子通常怯生,他却还好,正当活泼好动的时候,太阳晒得一身溜黑,笑起来一口白牙,很讨人喜欢。邢耘瞧见喜欢,招手叫孩子进来问他年纪爱好。
“喜欢吹笛子?爷爷教你的麽?”
狗蛋说:“隔壁二哥教的,吹得不好。”说罢拿笛子来吹了个放牛小调,音不太准,调子倒是不错。
邢耘让他把笛子拿来看了,笑道:“这笛膜用的是竹茎,采得太厚了。你到河边帮我采几只芦苇来。”
狗蛋立刻去抱了一把芦苇回来。邢耘要了把小刀削开苇茎,拿叶杆子挑出内膜,换在笛子上再给他试,果然音色清亮了许多。又在指法上指点一二,狗蛋学得十分认真。
敬修看他俩相处得趣,便笑道:“你不如收了这个学生吧。”
邢耘反问:“你觉得合适麽?”
“以你琴棋书画上的造诣,孩子吃不了亏。”
邢耘一笑,“以你的学问见识,也教不坏。”
敬修皱眉道:“云公子,你如今还顾虑什麽?”
邢耘“噗哧”笑道:“既然姚公子如此抬举,不才可就要自封‘夫子’来误人了!”
当下把这事跟老羊一说,这里本来是偏僻山村,别说读书人,八辈子都没几个识字的。老羊高兴得合不拢嘴,即刻命狗蛋磕头拜师,正式收作学生。
二十一、有匪君子(上)
老羊家请到了有学问的先生的事没多久便传遍了全村。一时之间来道喜看热闹求字求解求给孩子取名字的村民几乎踏破了老羊家的大门。其实许多村民并没有什麽请教得出的问题,就是图稀奇来看看读书人长什麽模样。这一看不得了,山野乡间何曾见过如此静韵的偏偏佳公子?好看得画上下来一样。村人赞叹不已,继而又听说原来这位先生遭了蛇咬,立刻又有鸡蛋鲜鱼蜂蜜竹荪等礼物川流送来,既表关心又表对学问人的尊敬。
邢耘受惯了别人追捧,被捧得这样真纯朴质的倒是头一遭。敬修只叫他静养,外面的事便由自己一力应照。邢耘起初还有些担心,不想敬修待人接物一点架子也没有,但凡接触过都夸姚先生好,天天被小孩子们缠著说故事也不腻。老羊家一时门庭若市,大人孩子热热闹闹,邢耘教狗蛋吹笛时一并教授孩子们些简单的乐律常识,作兴趣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