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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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尽之后,葡萄把烙好的几张油馍和一盆甜汤送到红薯窖里。她把场院上打架的事讲给二大听,还说史老舅把从孙家分去的黑骡养得多骏。她总爱说从孙家分出去的牲口谁谁胖了,谁谁瘦了、谁谁瘸了。牲口和孙二大的孩子一样,他好听它们的事。二大今晚没问:菊花马配上没有?那货孬着呢,不好配。或者:老牛咋样?或者:红马咋样?他听葡萄说话,慢慢晃着手里的盆,嘴沿着盆边转着圈喝汤。他这样晃面糊涂就干干净净从盆上给晃下来,比筷子刮、手指刮还干净。
“爹,油馍是大油烙的。”
“嗯。闻着老香。”
“趁热吃。”
“才剩多少白面呀?”
“咱又不是天天吃油馍。”
“敢天天吃?”
“够吃,甭愁。”
“把白面尽给爹吃了,你吃啥?”
“我就好吃红薯。”
葡萄听二大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轻下去,最后是“吧呷吧呷”。她站起来,伸手接过他的空碗,搁在篮子里。黑灯瞎火,他和她从不作错一个动作。
“葡萄,你坐。爹和你说说话。”他听见她坐在他对面。“葡萄,要真闹荒年了,爹给你说个地方,那地方有吃的。从咱这儿往北,进山,那山洞里有个仓库。是日本人的。仓库里存了几千个罐头。”
“您咋知道的?”
“是刘树根告诉我的。他让鬼子抓去当夫子,帮他们搬东西进去,就搬了几千个罐头。后来他逃出来了,鬼子也投降了。再回去找,咋也没找着那个山洞。人饿急了,就准找得找。你就记着,那山叫壶把山,不老大。山洞朝南。”
第二天清早,出工的钟还没响,葡萄送饭下到地窖,发现二大不在窖里。她摸摸床铺,铺盖给卷掉了,再摸摸,发现所有的衣服、鞋、帽全不在了。二大走了。
她点上小油灯,见地上搁着打好的麻绳。二大麻绳打得漂亮,摸黑也打得这么漂亮。二大啥事做得不漂亮?走也走得漂亮。走了那么大个活人,夜里连狗都没惊动一条。全村几百条狗,葡萄没有听见它们咬。二大去哪里,活不活得成,这都不是愁人的事。葡萄知道一身本事的二大总能在什么地方端住一个饭碗。她是愁是没了二大,她可成了没爹的娃了。
葡萄从地窖里上来时,两腿虚虚的,人也发迷。她见一个黑影子在月亮下伸过来,黑影子的脑袋小小的、圆圆的,脖子又细又长,肩膀见棱见角。连黑影子都是带伤的,动动就疼,所以它一动不动。
葡萄也不动。
黑影子说话了。他说:“葡萄嫂子,我明天走了。要上朝鲜哩。”
葡萄说:“明天就走?”
“打仗不死,回来见你。”
葡萄心里一揪。她别的也不想说什么了,看着春喜走去。走到猪栏边,他停一下,转身上了台阶。上台阶后他脚快起来,到后来就成跑了。葡萄又是好笑又是可怜:这货,懂得干下丑事往外躲呢。
她走到磨棚外,伸手去收晾着的衣裳,见她那件小裤衩没了。她又是一阵好笑:这货,偷那玩意干啥?补了好几块补丁,还有洗不下去的血迹。到了军队上,他能把它藏哪儿?
葡萄和冬喜请了假,搭车到洛城去了一趟。她小时听二大说他在洛城有个开盐场的朋友,和他差点让鬼子一块活埋,是生死患难之交。她找到盐场,那个朋友也在前两年给政府毙了。她便去找一个做糕点的师傅,二大的糕点手艺是从他那儿学的。老师傅已经不做糕点了,见了葡萄便问二大可硬朗。
第九个寡妇四(10)
到了下午,葡萄把汽车站、车马店、火车站都找了一遍。黄昏时她走到市医院门口,站了一会,直冲冲地走了进去。
医院刚刚下班,她在停满担架,到处是哼哼的走廊里碰见戴大口罩的孙少勇。孙少勇把她拽到亮处,打量着她,说:“你咋成这样了?”
“叫我喝口水。”她直筒筒地说。她明白她的样子挺吓人,一天没吃没喝,走得一身汗泥,衣裳也是又脏又破。她一共只有两块四角钱,打了张车票,大子儿也不剩一个了。
少勇已跑回办公室,把他自己的茶缸端来。他看着她喝,喝到茶根把茶叶呷得咝咝响。等她脸从茶缸里冒出来,他问:“逃荒来了?”
“逃荒我也不上你这儿逃来。”
“那出啥事了?”
“没事我不能来看看你?”
少勇笑了。他把茶缸夺过来,又去给她倒了一缸子冷开水,又看着她一饮而尽。她用手背一抹嘴,把脸抹出一道干净皮肉来。她说:“我得住下。住三天。”
孙少勇想,他现在有妻子了,两人过得和睦幸福,把她带回家是不合适的。可把她另一处安排,更显得不三不四。想着,他就领她去了医院的职工浴室,叫她先洗洗,他抽这个空来想法子。
少勇走到马路对过的百货商店,买了一件白府绸衬衫和蓝布裤子,又买了一条浅花裤衩。他把这些东西装在一个线网兜里,又从食堂买了两斤韭菜包子,放在他吃饭的大搪瓷盆里。他准备拿这份礼打发葡萄回家。但葡萄一出浴池他听自个儿说:“走吧,先换上衣裳,我领你回去见见你二嫂。”
一秒钟之前他都主意定定的,要打发她走,怎么开口成了这句话了?
她在他办公室的屏风后面换衣裳。他问自己:你不是早把她忘了吗?你不是说妻子朱云雁比她强一百倍吗?怎么见了她你还是心动肝颤的?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身衣裳折叠得横横竖竖全是折子,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她还是穿她自己缝的衫子好看,天生的乡下女人。他嘴上说:“好好,正合身,看着可洋气。”
到了家少勇在门口就大声叫:“小朱,咱妹子来啦!”
葡萄见门里的小朱眉清目秀,十指纤纤,鞠个躬说:“二嫂。”
少勇把葡萄让进屋,小朱请她“坐坐坐”,“喝茶喝茶”,“吃糖吃糖”。
葡萄说:“咱吃饭吧二哥,我老饥呀。”
少勇和小朱一对脸,一瞪眼,没想到客人这么不虚套。葡萄这时已发现了碗橱,从里面取出碗筷,把搪瓷盆里的包子摆出来。小朱自己坐下来就瓣包子,少勇从灶台上拿了醋瓶和两头大蒜。他先给小朱倒上醋,剥的蒜也先放在她面前。
葡萄见三个人干吃,小朱也没有给大家烧碗汤的意思,便起身到炉子上烧了一锅水,四处找了找,连个鸡蛋也找不着。她抓了两把白面,搅了点面汤,给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少勇看着忙得那么自如从容,手脚、腰身动得象流水一样柔软和谐,心想: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样。十个女人的灵性都长到葡萄一人身上了。
往后的几天,葡萄每天一早出门,顺着大街小巷找,把洛城旮旮旯旯都用她一双脚一对眼睛篦了一遍。她知道二大不会寻短见,他没有那么大的气性,他不跟谁赌气去活,也不跟谁赌气去死。他活着就为干活干得漂亮,干一天漂亮活儿咬下一口馍味道美着呢。漂漂亮亮干一天活儿,装一袋烟抽,那可是美成了个小神仙。葡萄七岁就把二大当亲爹,二大动动眼动动手她都知道他想的是啥。
洛城还和上回一样,到处挂标语拉红布幔子,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又唱又笑,大红纸花得花多少钱呀?就是歌不同了。“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
只有小巷子还和过去一模一样,讨荒的,要饭的,磨剪子唱的还是老曲调,卖洗脸水还是卖给拉板车、拉黄包车,卖菜的。
葡萄知道二大的心意。他走了要她好好嫁个男人,生一窝孩子。他再不走,就把葡萄耽搁了。女人老了不值钱,寡妇老了更不值钱。他拔脚一走,这个道理就给她讲明白了。不然连春喜个嫩鸡子都来惹她。谁和年轻寡妇沾惹上,都是寡妇的不是,臭都臭的是寡妇,自古就是这。葡萄知道二大为她愁坏了,比自己养个闺女老在了家里还愁哩。
葡萄离开少勇家是第四天清早。少勇的媳妇小朱还在睡。她把自己带来的衣裳换上了,又把支在外屋的帆布床收起来,少勇还是那句话:“葡萄,这不怪我。”
他问她有什么难处没有。葡萄不客套,跟他要了一些药片、药水。这些东西给侏儒们可是厚礼。她不叫他再往医院外面送,两人低着头,面对面站在医院大门口。她突然来了一句:“二哥,我二嫂不会好好跟你过的。”
他想顶她一句,但她转身风似的走了。
孙二大走了后,第二年开春时,史屯来了一辆黑轿车。车子停在街上,小学校的孩子们全跑出来看,上课钟声也把他们叫不回去。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排场的轿车,还带白色镂花窗帘子。窗帘子后面坐了个排场人,穿呢子大衣戴皮帽子。那人听司机说进村的路失修,车开不进去,他从车上下来说:“那走两步路也好,当年行军打仗,哪天不走几十里地?来这儿弄粮食,走几十里山路还背着粮哩!”
第九个寡妇四(11)
他看看这些穿破衣烂衫的孩子,肮脏的手和脸都冻得流脓水。他想,过去这小学校里的孩子穿戴可比他们强多了。听说这里的农业社办得好,是省里最早一批扫除单干的,可街上冷清荒凉,逢集的日子也没多少人气。
穿呢子大衣的人往村子里走自己大声问自己:“路为啥不修修呢?农业社可是有好几百劳力。”
他往村子最热闹的地方走,路过一家家窑院就探身往下看看。看见晒的麸子、红薯干就皱皱眉,若看见谁家院里跑着肥肥的猪,他便展开眉头舒口长气。见一群老头聚在一块晒太阳卖呆,他走上去问他们对农业社的“意见”。老头儿们看看他的呢大衣、黑皮鞋,问他:“您是从县党部来的?”
他说县党部是国民党的,共产党叫县委。他是从专区区委来的。
老头儿们撮着没牙的嘴学舌:“专区区委。”
“农业社不农业社的,俺们反正也看不见新中国、社会主义了。”
穿呢大衣的人觉着这个社果然不差,把没牙老汉都教育得懂得“社会主义”了。他一面想着,就走到史屯最阔绰的院门前,一看门口挂了两块牌子,上面写:“史屯农业合作社党委会”,“史屯农民协会”。大门上着锁,他想,史屯的干部们真不错,都和社员们一块下地了。
他顺着小道往地里走,正驾犁翻地的人都站下来看他,看他的黑皮鞋走成黄的,呢大衣在刚长出一柞高的豌豆苗上呼扇。他有四十岁?不到,最多三十一、二,脸上都没起折子哩。这是哪儿来的大官儿?北京来的?
蔡琥珀在史屯街上开会,听说来了辆轿车,跟着追到这里。她已经知道这位首长姓丁,是专区新来的书记,刚从志愿军里转业下来。她在街上的供销社借了一斤花生切糖,一斤芝麻焦切片,一斤高粱酒,又让农业社的通信员沏了一壶茶,一路追了过来。
她从来没遇上过专区书记这么大的官,手心直出冷汗,两腮倒是通红通红。她见丁书记往河边走,步子飞快,她叫通信员跑步上去,给首长先把茶倒上。
姓丁的区委书记是山西人,人不太懂他的话。他问人有个孙掌柜搬哪儿去了?人们都傻笑着摇头。他站在干涸的河边,看一大群人在挑土造田。
“孙掌柜不在了?”他又问。
一个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