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在天堂-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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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视力所及的距离能有多远?听力所及的范围又能有多
大?你也许会说,这是完全不值得追根究底的问题。真是如此
吗?我想眺望母亲久已鸿飞冥冥的身影,我想倾听她老人家早就
哑寂在岁月喉咙里的声音,然而幽明永隔。我既不能上穷碧落,
又无法下抵黄泉,只得把目光投向浩茫的天宇,投向那形同蜂窝
的星海深处,抱持着不肯割舍的愿望,久久祈祷—
“慈母在天堂!’’
那正是善良者应有的归宿,也正是受难者应得的报酬。
我投生人世,的确有点姗姗来迟。母亲在体弱多病的42岁
上,咬紧牙关,将她的第五个孩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带到了寒
流奔涌、毒气氤氲的世间。为此,母亲几乎丧命,我也险些夭
折。
“总共有九百九十九个理由不生你,只有一个理由生你,那
就是我想看看你的模样。我拿自己的老命做赌注,好在是赢了这
一局。”
话说得轻描淡写,然而,从母亲畅快的笑容里,我强烈感受
到她创造生命于千辛万苦之后的喜悦。
我不幸出生在“文革”爆发的那年。某位专以打趣别人为乐
的家伙竟拿捏我的苦经大加调谑,戏说我是“在一个错误的时
间,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投生在一个错误的地点”,似乎来
赶那趟“浑水”,完全是我一念之差。怪只怪天意弄人,我的运
气也不济,如同二战时盟军的空降兵,因为细小的偏差,夜中误
降在德军的营地;然后,就是密集的枪声,就是惨叫悲号,就是
血肉飞迸。
在一片眩目的雪光中,我睁开惊奇的眼睛,看见母亲在命运
的钢丝上颤颤巍巍地挪步,看见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命运的钢丝上
战战兢兢地蠕行。钢丝悬在高可摩云的半空之上,一旦脚下失去
平衡,“杂耍者”就会猛然栽落下去,万劫不复。这是谁也逃避
不了的现实,但它比噩梦更像噩梦,比幻觉更像幻觉。
母亲牵着我,走向“钢丝”的另一端,那时我刚满4岁。
“还有一程路就到了。”
“就到了哪里?”
“好地方。”
所谓“好地方”,即是我命中注定要苦握10年的异乡。那
时,我重复得最多而又最令母亲发愁的两句话,比电报辞还要简
短:
“妈妈,我饿!”
“妈妈,我冷!”
于是,我手中就添补一只甜香的烤白薯,身上就加厚一件改
做的旧棉衣。
“还饿吗?”
“不饿。”
“还冷吗?”
“不冷。”
起码的温饱,简单的满足,就够母亲精打细算,运筹张罗一
气了。在“生存”的重扼之下,“生活”二字趁早免提。那是动
辄获咎的年代,对于摆在眼前的事实,如今你简直难以置信,像
“越穷越光荣”那样愚不可及的想法,竟然是“太平盛世”里最
鼓舞人心的口号!在当时,老百姓向往富足安乐的生活,此念即
算不划归罪恶的思想一类,也属于额外的奢求。
母亲天**美,我最早见到的艺术珍品就是她用五彩丝线一
针针绣出的那些花鸟虫鱼,乡人啧啧称奇,母亲却摇头不止,轻
叹一口气—
“可惜没有好丝绸,这线也是自家染的,比不得先前绣庄里
买到的好。”
仲春时节,鲜花烂漫,母亲家务之余,便去篱边屋后采些好
看的野百合回来,插在花瓶里。虽是陋室寒舍,却弥漫一季馥郁
的芳香。
“苦中作乐也是一门本事。”
这般心法,我得了母亲的嫡传,够我一生受用无穷。
我的启蒙教育完全得益于母亲,从那些节奏明快的儿歌和意
义深刻的寓言故事,我汲取了最早的文学养分。我总有层出不穷
的问题,似肥皂泡一串一串的,母亲只要手上忙得过来,就会不
厌其烦地给出答案,从不将我一巴掌打开。
“妈妈,为什么坏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坏人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阴险毒辣的手段都想得出来,
用得出来,谁还有胆量去凿他们的瓢,挡他们的路?”
“他们为什么硬要害人?”
“没有道理可讲,他们是豺狼,天性喜欢杀生。”
“那好人是什么?”
“他们是羊,生来就是被剪毛、挤奶、剥皮、吃肉和熬汤的
命。”
听了这话,我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待情绪稍稍平复了,然
后再问—
“妈妈,为什么十个好人加在一起都斗不过一个坏人?”
“十只羊当然斗不过一头狼,他们太老实太和气忠厚,不会
弄奸耍狠。”
“做羊没有做狼好玩,真是太没意思了,老是被欺负,连命
都保不住。”
听我这样一讲,母亲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叹息道—
“做狼做羊,一半是天性决定的,一半是环境造成的,也不
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看你只能做羊,连嶂螂和壁虎这样
的小东西都怕。”
“我不想做羊!”
“你叫得响,有什么用?不吭声的狗才咬人咧。”
我在七八岁时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母亲并没有随便糊弄过
去,她的话句句落实,是要让我早些明白,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了
残忍和邪恶。在冷血寒骨的年代,母亲忧世伤生,我不能完全理
解,但印象深刻。
有道是“人看其小,马看蹄爪”,对于我的早期教育,母亲
非常注重。她是善良的“驯羊”,这就无疑决定了,她绝不可能
教会我做“恶狼”的种种本领。尽管她深知为羊的痛处和苦处多
而又多,仍一门心思要将我引向正大光明的路径。倘若她发现我
当面扯白撒谎,或在外面扑枣摸瓜,就会责罚我跪在搓衣板上,
独自好生反省。有时一跪就是一两个小时。
“看看你这副样子,像棵歪脖子树,立不正,扶不直,岂不
是枉费了为娘栽培你的一片苦心?你今天满肚子怨恨,不要紧,
等将来我死了,你终究会有明白省悟的一天!只不过,那时候你
想找娘讲一声‘对不起’,保证要如何重新做人,娘的影子都不
在了,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世间任何雄辩滔滔的语言,都绝不可能比慈母的半滴眼泪更
有说服力。只要是性本善良的儿女,看见娘亲一夕伤神,泪落如
著,再怎么厚脸调皮,也会痛加自责,知错知悔。除非是冥顽不
灵之辈,才会任由慈母心碎心灰。
我10岁那年,母亲的身体更见赢弱,脸色愈显蜡黄,平日
痰唾中所挟带的血丝足以证明她已经积劳成疾。然而,她迟迟不
肯就医,硬撑了半年之久,一场突发的大咯血后,才查出是肺结
核晚期。母亲自知来日无多,便将后事向父亲和姐姐一一交待清
楚了,仿佛只是要出一趟远门,神色从容自若。在病榻前,她用
手帕擦去我腮边的余泪,轻抚我单薄的身子,目光骤然黯淡下
来。
“林儿,你还小,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妈妈,我怕”
“只要你心里总记挂着我,娘就不会死。”
多年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母亲这句话中最深层的意思。每
当我怀念她老人家至深至切的时候,其音容笑貌宛若生前。诚
然,在我雕版似的记忆中,母亲的形象永远不可毁损,不可磨
灭;更何况我的每一滴血都源于母亲的血,我的每一滴泪都源于
母亲的泪,母亲给了我生命,给了我热情,给了我意志,她老人
家毫无保留的慈爱始终贯穿于我的一呼一吸之间。
那是一个雨横风狂雷劈电闪的春夜,我家门前的两株大桃树
竟然被连根拔起,累累的青桃撒满一地。平日被唤作“好汉”的
那条人见人怕的看门狗,也经受不住这份天崩地裂的惊吓,兀自
瑟缩在屋角呜呜地哀鸣。
就是此夜,成了我今生最漫长最心痛的一夜!
母亲的遗物至今仍深锁在红漆斑驳的老木箱中,那是一段不
忍披阅的伤心史,我不敢揭视。其中有一本当年家庭开支的明细
账,一针一线的前因后果,一鸡一蛋的来龙去脉,在里面都有十
分确切的记载。从一字一词,一笔一划,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小
数点,都可以见出母亲当年是何等弹思竭虑。异常窘困的日子,
那本账簿乃是真实无欺的见证。不知“苦难”为何物的后人,你
们将来若要提问,如何才叫“最低限度的生存”?怎样才算“艰
难无比的挣扎”?无须旁搜别取,它就能给出一个令人酸楚而又
使人信服的标准答案。
过早失去母爱,童年少年的荒凉时光和空虚岁月就如同一片
死气沉沉的沼泽。在成长的苦闷历程中,离开母亲的训导,许多
次,我险些失足于歧途,陷身于泥淖。但我硬是站起来了,迅疾
避开那些致命的诱惑,我想,这正是母亲所欢喜的。
但愿宇宙深处真有一座祥和旖旎的天堂,慈母就住在那里。
终有一天,我要穿越悠长黑暗的时空隧道,去追寻她老人家的旧
踪。我相信,而且坚信不疑,我与母亲,在生死契阔之后,必定
还可以重逢。
“愿死者有他(她)的天堂,愿生者有他(她)的寄托。”
阿门。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