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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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它除虫却没有人照料他,关注他,一个活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也许是
比植物更脆弱的东西。叶知秋是关心他的。可是,哪怕她的肩膀像石头那么坚硬,
也支撑不了社会偏见对莫征心灵上的压迫。既是如此,他这棵歪扭了的树,又有什
么资格来纠正另一棵树的错误呢郑圆圆那里,还有一把可以修剪他的剪刀。他的
精神上所承受的全部社会压力,却靠两个女人的保护来平衡。生活竞把他推进这样
一个狭窄的天地,这样一种等待施舍的地位。他还算什么男人。男人应该是强者啊。
莫征叹了一口气,丢开那把剪刀,脱掉工作服的上衣,把它铺在树阴下的青草
地上,然后仰面朝天地躺下去。
树阴已经很浓了。身下的泥土,腾发着湿润的、清凉的、沁人心脾的气息。他
把脸侧向一旁,细嫩的草叶,像温存的手指,抚摸着他那粗糙的、被太阳晒得黝黑
的脸庞和他干燥的嘴唇。
温存!只有这青草、这阳光是慷慨的,它们对他应许了和别人一样多的芳香、
温存和温暖。
白云悠悠地从蓝得那么温柔的天空上飘过。一只鹞子在辽远、辽远的天边,自
由自在地飞旋着。有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平展着一对翅膀,像海滩上那些晒太阳的
人,惬意地伸展着自己的四肢。
风儿轻轻地拂着,莫征的神思似乎已经随着轻风、随着白云飘去了。他觉得自
己好像变成了天边那只鹞子,或是一朵优哉游哉的白云,渐渐地睡着了。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睡得太少。每天临睡以前,他必得读一段原文版的《悲
惨世界》。为的是给郑圆圆讲完冉阿让的后半生和珂赛特长大以后的故事。
开始,这不过是叶知秋强加给他的一个任务,虽说是为了满足郑圆圆的愿望,
同时也是强制他把法文重新捡起来的一个办法。
他不干。“干吗我又不打算考大学。”
叶知秋说:“不考大学就可以昏吃闷睡啦”
“不昏吃闷睡又能怎么样呢”
“你应该努力地把自己从愚昧里解脱出来。要是你的精神生活更丰富一点,现
实生活就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了。”
的确,叶知秋在现实生活中碰了壁,便逃到精神世界里去喘息。
这些话,莫征听起来非常幼稚,如同给一个大腿骨折的人抹红药水。他才不接
受这种天真的理论呢。
要是他没有在无意之中听见郑圆圆的讲话,他才不答应这件差事呢。
那天他下班回来,突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嗓音。这声音在他和叶知秋那单调得
如兵营一般的生活里,显得太不平常了,以致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一阵不敢动作,
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会莽撞地弄出什么声响,吓跑了那个可爱的声音。
他听见那声音在说:“为什么唯心主义的主教米里哀,都不凭一张黄纸来
估断冉阿让,而在一些号称唯物主义信徒的头脑中,却有那许多偏见呢不,或许
这不是偏见,压根儿就是唯心主义、形而上学。可惜我没有找到它全部的译本,我
真想知道以后的故事。”
他像从旮旯里翻出来一把多年不见的钥匙。然而这钥匙,究竟是开哪一把锁的
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是,他把它握在掌心里.它到底是把钥匙,对不对?
莫征听见叶知秋说:“可以让莫征试试,他有一套原文版的《悲惨世界》,不
过他也只能囫囵吞枣地说给你昕。他现在懒散得很,我跟他说过多少次,让他把法
文再捡起来,他全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什么也不想干,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
他那小屋里干些什么来消磨时间。”
干什么莫征常常躺在床上,数天花板上固定电线用的小小的白瓷绝缘子。一、
二、三一共是十八个。
“莫征是谁您的孩子吗”
莫征觉得叶知秋的声音顿时变得沙哑:“不,我没有孩子。他是我的一个小朋
友。”说话的两个人,似乎都干在那儿了。叶知秋好像这才想起:“他是不是回来
了,我好像听见有声音。”然后,叶知秋叫道:“莫征!”
他慌了。他不知道这样一颗体恤人的心,属于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又不知道见
了这个人,他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不,她并没有那种使人震惊的美貌,她只是像一道泉水一样,慢慢地向岩石的
深处渗透。他没有那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但他立刻感到重心的倾斜和并不亚于被
雷电击中的一种深深的忧伤。
那是人们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面前所感到的绝望。
她伸出她的手:“我叫郑圆圆。你看这名字多不好,可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
名字。”
她会不会猜想,刚才他在隔壁偷听过她们的谈话莫征往郑圆圆的眼睛里瞥了
一眼。好黑!像一间没有点灯的屋子,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的手是那么小,他几乎不敢握它,生怕自己一不经心会弄痛了它,捏碎了它。
郑圆圆在那张坏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向后倾斜,郑圆圆惊叫一声,往地下跌
去,莫征一个大步跨上去,用大手托住了她。
叶知秋责怪他:“让你扔了你不扔,瞧瞧,差点摔了人。”
郑圆圆一面用手轻轻地拍着胸口一面问:“你排球打得不错吧”
莫征拿着那个散了架的凳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没有说话的心情。
“你愿意为我讲完那冉阿让的故事吗”她仰起头,用那双任性的眼睛看定他。
最使男人无法对付的,大半就是一个令人喜爱的女人的任性。
莫征无奈地说:“恐怕我会让你失望。”
“每天晚上七点半我到你这里来。”郑圆圆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对这第一
次见面的人发号施令。她有些意识到自己是在任性、撒娇。天哪,为什么她从来
不对任何男孩子任性和撒娇。这件事有一点特别,是不是这等于她给了莫征一种
权力,一种与众不同的权力。凭了什么他那男性的自尊和矜持吗她的腰肢上仍
然感到刚才跌下去的时候,那只托住她的大手的力量。糟糕,糟糕透了。她是不是
太轻浮了她立刻板起面孔,嗓音也变得冷冰冰的,转过身子不再看着莫征,对叶
知秋说:“叶阿姨,我走了。”
她走了。似乎把屋子里的温暖也带走了。莫征把她坐过的那张凳子带回自己的
房间,对着那张破凳子坐下。他久久地看着那张破凳子,怀疑着真有那么一个可爱
的小人儿在那上面坐过。她真是个小人儿,只够到他的肩膀。
那一晚,莫征久久地在他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以致叶知秋在隔壁房间里说道:
“莫征,你是不是该睡觉了你就是不睡,至少也得把你那双大皮靴脱掉,不然你
那咚、咚、咚的脚步声,简直像辆坦克朝我的头上轧过来了。”
第二十三章
有多久了他从没有这样认真地做过一件事,更不要说这样认真地去翻阅字典
和文法。为了让那一双任性的眼睛专注地、期待地看着他,他巴不得自己是个文学
家或是翻译家。
要是他没有在无意之中留下这套书呢莫征也不明白,为什么在父母亲的问题
得到澄清之后,在归还的那些凌乱的遗物里,他单单地选中了这套《悲惨世界》。
也许因为母亲念这故事的时候.在他幼年的记忆里,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他多
么爱冉阿让那颗虽然满是伤痕,却依然仁爱而博大的心啊,最后他甚至爱上了警官
沙威。也或许他在冉阿让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每当他顺着一行行的文字读
下去和讲下去的时候,他十分注意着郑圆圆的反应,她是不是像他一样爱着冉阿让,
或仅仅是一种同情不过,她爱不爱冉阿让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固执地
想要知道个究竟她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叶知秋当然不会对她说。如果她知道
了,她会怎样对待他呢冉阿让毕竟是小说里的人物,文学和现实生活是截然分开
着的。他过去的经历,足以使任何一个在传统观念里长大的姑娘害怕和戒备。
莫征甚至开始嫉妒维克多·雨果。这个离开他们已经一百多年的老头子,却能
使那对可爱的眼睛里流下珍珠一般的泪滴。有没有那样一种办法,可以把她的泪珠
留住,串起来,像一条项链一样挂在自己的胸前呢真是胡思乱想。男人是不戴项
链的,但山顶洞人似乎男人也戴项链。莫征忽然为自己的想法所惊吓:他正在向一
个一望无底的深渊里陷落。对他这样一个被人把什么都拿得一干二净的人来说,如
果再栽这样一个筋斗,那真会要了他的命。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叶知秋那双犀利的眼睛,她没有做过母亲.但女人本能的母
性,使她不能不为莫征忧虑。她失悔于这事情由她开端,意识到可能出现的悲惨后
果。像郑圆圆那样的一个门第。
那样一个世俗的母亲,还有这样的一个父亲——怎么说好呢郑子云在他那个
阶层里,虽然可以说是顶少陈腐观念,顶多新鲜思想,但由于环境、地位、经历所
限,难免不按某种规矩、方圆行事。
就算郑圆圆本人不顾一切,非嫁莫征不可,她有足够的力量和她周围的东西抗
衡吗为了莫征,这可怜的孩子,她必须阻止事态的发展。她对郑圆圆说:“圆圆,
你知道莫征像谁”
“像谁”这女孩真聪明,叶知秋想。她并不回答。回答等于暴露自己的好恶。
“冉阿让。我不是从文学形象上说。”
“哦!”郑圆圆应着。就这么一个字,也不知道是惊讶,是不以为然,还是后
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又是一个不正面的回答。
“意味着他一辈子不该做关于爱情的梦。”叶知秋如卸重负。
“是吗”郑圆圆头也不抬,继续哗啦哗啦地翻着手里的画报。
气恼和羞涩使她不能停住不动,不然,泪水就会夺眶而出。叶知秋话里的意思
很清楚,好像她在死皮赖脸地纠缠莫征。这对她来说,实在太难堪了。追求她的人
几乎可以论打数。
出了叶知秋的家门,郑圆圆才恢复了正常的思考。冉阿让、不该做的梦不
但不该做关于爱情的梦,也大概失去了一切的梦。
这可怜的莫征。郑圆圆的心变得酸疼。泪水重又涌上眼眶,但已不复是为了气
恼和羞涩。她抹去眼角上的泪。这泪珠,是为了什么呢仿佛一张画布,原先只是
模糊一片的色彩,高明的画家添上几笔便出现了景物。爱他吗不知道。只是愿意
支使他,愿意看见他的服从。这只是一种占有的欲望。但也许占有便是爱吧。莫征
有什么地方值得爱呢他永远不会去考某个大学的法语系,他永远不会有钱,也许
他永远也不会入党。他从不会说动人的话,但楼上王奶奶脑溢血住院时,是他去陪
住的,直到王奶奶的儿子从新疆赶回来。医院的医生、护士还以为莫征是王奶奶的
亲孙子。他放走过一只美丽的、因为迷失而飞进他房间里的鸟儿别的还有什么
呢没有了。对别人这也许都没有什么,尤其是那只鸟儿。
但对圆圆,这却极其重要。唉,谁能说清楚,爱情是为了什么她是个傻姑娘。
方方的丈夫,倒是个经济系的研究生。圆圆看过他写的论文,通篇都是马克思
怎么说,恩格斯怎么说,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