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传-王新民-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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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如果乘着天地万物之本性,驾驭阴阳六气之变化,以游于无限广阔的境域,还有什么依待呢?所以说:至人忘掉了自我,神人忘掉了功利,圣人忘掉了名声。)
然而,让汲汲于利禄的天下之人无己、无功、无名,是多么困难啊!人们常说:千里来做官,为的吃和穿,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多以愚蠢!于是,他又编了一个“尧让天下于许由”的故事:尧当了天子,但是,他认为许由更有资格当天子,便要让位于许由。许由却说:“偃鼠到河中去饮水,腹满则为止;鹪鹩居住在森林之中,却只占一枝之位。你赶快回去吧!我不会去当天子的。庖人虽然不能胜任他的工作,尸祝之人也不会越俎代庖!”
写到这儿,他似乎又到了濮水之畔,手持鱼竿头也不回地拒绝了楚王的聘请。
他本来想就此作为第一篇的收尾。但是,第二天他重读了昨日所写之后,发现自己的文章确实有些惊世骇俗。读惯了“子曰诗云”的儒士们,见了这样的文章,肯定会认为是无稽之谈。于是,他又编了一则寓言,告诫那些儒士,要欣赏我的文章,仅凭肉眼肉耳是不行的。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何谓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糠粃,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肩吾有一天问连叔道:“我在接舆那儿听了一些话,觉得阔大而不合乎实际,超越而不回到人世,我很吃惊,也很害怕,觉得他的话就象天上的银河一样没边没际。他所说与我们常人的实际生活相差太远,真可谓不近人情。”
连叔说:“他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他说:在遥远的姑射之山上,住着一位神人。他的肌肤就象冰雪那样洁白晶莹,他的风姿淖约闲静,犹如待字闺中的处女。他不吃五谷,而吸风饮露,乘着云气,驾驭飞龙,而到四海之外去遨游。他的精神凝静深沉,能够让万物没有病亡,能够让五谷自然成熟。所以,我认为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接舆口吐狂言,难让人相信。”
连叔说:“是的,你当然不会相信。不能让瞎子看丝织品上的花纹,不能让聋子听钟鼓发出的声音。不仅人的形体有聋盲,人的智慧也有聋盲。这话,就是指你这样的人说的!接舆所说的那种人,他的德量,能够广被万物,他将要为整个人类施予幸福,而哪里肯专门以当今天下为事务。这种神人,外物没法伤害他,大水漫过天顶,他也不会被淹死,大旱熔化了金石,烧焦了土山,他也不会感觉到热。他的尘垢糠粃,都能造出尧舜来,哪里肯以具体事物为务。”)
写到此处,庄周又想起了惠施来访时,两人的争论。惠施说庄周的寓言是无用的,并比喻成樗树与大瓠。庄周却说我追求的正是无用。于是,他将这两段对话附在了“逍遥游”的后面,以昭告世人,要读我的著作,不要想在里边寻求经世之方,只要能从精神上得到一种洒脱不羁的享受就可以了。
“逍遥游”写完一个月之后,庄周又想好了第二篇的题目:“齐物论”。蔺且看后,问道:“先生,‘齐物论’为何意?”
庄周回答说:“当今天下之士,纷纷放言高论,都自以为所言所论是至道至理。但是,从道的角度来说,这些物论都只不过是充满着是非之辩与好恶之情的一偏之见。不驳倒这些乱人心智的言论,我的学说怎么能让世人接受呢?”
“但是,您既然写了文章参加这场辩论,怎么能够说明自己的言论就不是一偏之见呢?”
“世人的言论,都是从自己的特定的利害出发的。而我的言论则是从自然之道的角度出发的。因此,世人的言论有是非好恶之辩,而我的言论则象美妙的音乐,可以让你陶醉于其中,却没有什么是非好恶之辩。”
话虽如此说,“齐物论”三字写好已有二十多天了,正文却没有写出一个字。“齐物论”比“逍遥游”还难写。因为要驳倒百家之言,就必须辩论,而辩论又不是庄周所喜欢的著书方式。他总想让读者在轻松愉快之中领略到深刻的哲理。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寓言,作为“齐物论”的开头。
这天,庄周凭几而坐,闭目养神,意态飞扬,精神不羁,不知不觉仰天而嘘,口中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似歌非歌、似咏非咏,又象鸟鸣,又象风吹。他摇头晃脑,自得其乐,旁若无人,似乎进入了一种迷醉的境界。
蔺且在一旁听着,觉得庄周的这种怪声虽然没有一定的规则,却自有它美妙动人的地方。时而如秋风扫落叶,时而如春雨滴梧桐,时而如天空之惊雷,时而如琴瑟之悠扬。
忽然,他闭住嘴巴,低下了头,似乎睡着了。蔺且问道:“先生,您往昔凭几而坐,都是深沉凝静,今日为何发出此种怪声?”
庄周抬起头,缓缓答道:“蔺且,你问得真好。我这一辈子,在山林之中度过的恐怕有一大半。我熟悉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它们经常在我耳边回响,渐渐地,它们在我脑海中幻化成一种无声的音乐。这种无声的音乐只有我自己能听着,它是那样的奇特、那样的美妙、那样的不可思议。它忽而来,忽而去,令人不可捉摸,令人心旷神怡。它是道的化身,它是生命的升华。刚才,我在静坐之中,又感受到了它。你听到的,恐怕就是我用嘴巴对它的模仿吧!”
突然,庄周觉得“齐物论”的开头已经有了: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
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福аǎ核票恰⑺瓶凇⑺贫⑺茤垺⑺迫Α⑺凭省⑺仆荨⑺莆壅摺<ふ摺⒅y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穾者、咬者。前者唱于而后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
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南郭子綦凭着几案而坐,仰天吹气,口中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似乎忘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颜成子游侍立在跟前,问道:“怎么回事呢?形体安定固然可如干枯的树枝,心灵寂静固然可如熄灭的灰烬吗?你今天凭案而坐的情态,与昔日凭案而坐的情态,大不一样啊!”
子綦回答说:“偃,你问得真好!今天,我忘却了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过人籁的声音而没有听过地籁的声音;你听过地籁的声音,却没有听过天籁的声音。”
子游说:“什么是地籁与天籁?”
子綦回答说:“大地吐气,叫做风。这风不发则已,一发作则千万种窍穴一起怒号。你没有听过长风呼啸的声音吗?山林中高下盘回的地方,百围大木的窍穴,有的象鼻子,有的象嘴巴,有的象耳朵,有的象梁上的方孔,有的象杯圈,有的象春臼,有的象深池,有的象浅洼。而这些形状不同的窍穴,发出的声音也各不相同:有的象湍流冲激的声音,有的象羽箭发射的声音,有的象叱咄的声音,有的象呼吸的声音,有的象叫喊的声音,有的象号哭的声音,有的象深谷发出的声音,有的象哀切感叹的声音。前面的风发出吁吁的声音,后面的风发出喁喁的声音,前唱后和,宛若一曲美妙的音乐。微风轻吹,则和声细小,飘风急来,则和声宏大。大风一停,则万窍复归于寂静。但是,你还可以看到草木在摇摇曳曳的摆动,犹如余音绕梁,袅袅不绝。”
子游说:“地籁是风吹众窍发出的声音,人籁则是人吹竹箫发出的声音。那么,天籁是什么呢?”
子綦说:“就是我刚才吹气发出的那种声音。吹气发出的各种声音虽然不同,但是,它们都自生自灭,来去无迹,我自己无法控制它们,因此称之为天籁。”)
蔺且看后说:“先生,您这段文章确实写得超绝不凡,尤其是对大风的描写,可谓维妙维肖。但是,这三籁与‘齐物论’有什么关系呢?”
庄周仰视着碧蓝的天空,耳边还回响着那些美妙的自然的箫声,他的思绪也随着那翏翏长风飞往四海之外。一听蔺且问话,他才恍然若醒,答道:
“人吹箫管发出的音乐本来就够美了,而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却更加使我迷醉。但是,最让我心旷神怡的还是那无声的、在脑海之中象泉水那样流动的音乐。老子说:‘大音希声’,此之谓也。
“我愿天下人们放弃物我之间的对待,放弃名利的追求,放弃那些充满是非好恶的辩论,都来体验这忘我的无声之乐——天籁。在这种无声之乐中,你可以把握到生命的真髓,把握到天地之大全,你的精神就象无所不能的飞龙,遨游于虚无寥阔的宇宙之中。”
“为什么有了是非之辩论,就不能把握到天籁呢?”
“问得好,蔺且。在洪荒蒙昧的古代,天道与言论是合为一体的。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那时候,人们出口为言即道,没有什么是非好恶的辩论。道的境界是一个大全,是一个混沌,自从有了是非好恶之辩以后,道就被损害了,被毁灭了,因为是非好恶就是大全与混沌的对立面。”
“但是,人们都自以为所言所论是正确的,并不存在好恶之情、一己之偏见,这又怎么办?”
“来,我给你讲一个‘辩无胜’的道理,其实,任何人所言所论都有正确的一面,同时又有错误的一面。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但是,从别的言论来说,任何言论都不可能是完全正确的。因此,在所有的言论之中找一种完全正确的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之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
“何谓和之以天倪?”
“天倪即天道。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
(有是便有不是,有然便有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