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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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江这时已经从通风管道口爬了出来,他在黑暗中看到沙金等几个人向下开枪,并揿动了爆炸控制装置,只听轰轰隆隆一声巨响,整个矿道上方的巨石全部滚落下来,刹那间封住了眼前的通道。
罗江又惊又恨,含着泪用双手扒动身前身后的矿石,他的手指很快磨得鲜血淋漓,头部也因缺氧感到了阵阵眩晕。他觉得自己不能死,便歇了口气,继续朝前挖,就在他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突然感到空气突然充足起来,原来他的头已经从石块中探了出来,可全身被卡在两块巨石中间,再也动弹不得。随着手电光闪过,传来一阵拐棍敲击地面的橐橐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有一个跛腿人站在了他的眼前,面目好生熟悉,慢慢把他拖了出来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对面坐着公安局长严鸽。
“袁书记,”罗江说完这番话,焦急地说,“中天给俺说,他写过一封信让人带给你,叫我见了你问问收到没有。”袁庭燎猛然想起那件秘书递给自己的特快专递,示意严鸽让罗江到侧室去休息。
袁庭燎拿起那封特快专递,注视了一眼儿子那熟悉的笔迹,竟一时不敢打开它。他倦怠地把身子陷在沙发里,实则陷在了内心的惊涛骇浪之中。
这场透水矿难已成铁铸,此前六年中有关透水事故的所有报告霎时间被一双大手扯得粉碎,掼在了自己的脸上。这已经不是官僚主义,而是渎职犯罪。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难逃其咎。更使他痛心的是儿子生死未卜,倒在冰冷的矿井之中。在双重打击面前,这个在沧海叱咤风云的人物一下子心力交瘁了。
罗江走后,足足有二十几分钟的时间,他终于从淡蓝色的烟雾中扬起了头,神情疲惫地望着严鸽。
“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问道。
“罪恶现象被揭露,一批官僚主义者要绳之以法。”严鸽说得很直白。
“是啊,鸽子。这意味着一场政治地震,沧海市党委政府辛苦奋斗的一切政绩、形象将付之东流。”
“远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悲观,袁叔叔,你现在有充分的主动权,按动反击武器电钮的权力在你手上。”
“问题是不容回避的。”袁庭燎颔首沉吟,目光变得柔和起来,“鸽子你说,这时间上能不能向后推移?”
“我不理解书记的意图,推到什么时候?”
“省市换届之后。这样,案件可以搞得更从容一点,况且,时间已经过去六年,也不差这么几天。”
“袁书记,你的意思是成全一批干部,使他们顺利跨过任免程序,免受追究,或者减轻处罚?”
“你理解得并不全对,我并不是要你考虑我这个当叔叔的,而是你的玉堂。我已经正式提名他担任沧海市市长,目前省委组织部正在考核。况且,他与这桩事情并没有直接的牵连,如果现在曝光,他的政治生涯也会因此而终结,你说是吗?”
袁庭燎的目光悲天悯人,含着一种护犊式的温情,严鸽看得出,他是真诚的。
“袁叔叔,我个人再次向您表示感谢,包括你对我的信任和对玉堂的提携,我父亲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你的。可这件事再拖下去就是干预司法。万一引起孟船生的警觉,铤而走险,局面将会无法控制。”严鸽的声音中充满了焦虑。
“考虑推迟一个月。”袁庭燎紧皱着眉头,终于说。
“一个月,是不是要等到剪彩仪式之后?”
“不,是‘两会’之后。”书记的回答不容置疑。
“这样我们可能会坐失良机。”
“严鸽,”袁庭燎对下属的执着显然不满,可他此时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口气愈加缓和起来,“沧海的问题比较复杂,这里既有历史的原因,又有政策的因素;既有干部群众急于把资源变为财富的积极性,又有淘金热对干部的腐蚀造成的浮躁心理,这其中牵涉的不是个别人的腐败问题,而是沧海市大发展时代积淀下来的问题。”袁庭燎直到今日才意识到,过去对这个老上级的女儿看法过于简单了,现在有必要进行一次推心置腹的交底。
“客观地讲,孟船生的问题不是这届市委造成的。我何尝没有向老书记祁连提出过忠告呢?但是我作为当时的市长,一个连局长的任命都决定不了的看守内阁,能解决这个问题吗?说实在话,孟船生的崛起和我们自身的腐败紧密相连。上届市委对此要负责任,我当然也要负责。但马上动手,又显得操之过急。你想,如果矿难一旦披露于世,将要给我们省市两级人大、政协会带来什么后果?政法工作要服从大局,为一个随时可抓的毛贼,不能影响政治稳定啊!”
严鸽此时完全明白,袁庭燎对孟船生的犯罪早有觉察,但他却不去触动他,完全是出于自身政治利益的需要:按照他对自己仕途最后一站的设计,如果没有意外,他就能够从市委书记的位置过渡到省人大当副主任。可这里又存在着一个变数,那就是他的前任市委书记、现任常务副省长的祁连对此事的干预。因此,他是将孟船生当做一张牌来和祁连打——如果他能够顺利过渡,那么孟船生这张牌就可以先压一压。如果祁连阻止了他的运行方向,他就可能将孟船生案件作为导火索,引爆这个储量巨大的炸药库,翻出历史的旧账,最终堵塞祁连下一步接任省长的可能。
严鸽揣度出对方的意图,决定换一种方式作最后一步努力,以阻止袁庭燎的决断。她深知袁书记最在乎尊严,一言既出,很难收回成命。
“袁叔叔,我现在心里很乱。过去我曾说过,什么样的困难我都能克服,现在才知道,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看重情感、优柔寡断是我致命的弱点,玉堂和船生,都是我的至亲至近,我一直都在怀疑自己能不能挣脱这张网。多少次我都在犹豫不决,因为我只想平平淡淡,做好本职工作,相夫教子,和各方处好关系。是你把我推到沧海的风口浪尖上,让我肩负了如此重任,我不得不用全部的知识和信仰对是非作出判断,用最简单、最残酷的方法去切断亲情——用来承载你对我的期许。但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庸俗,从中天身上,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职业警察的精神。”
本想结束这番谈话的袁庭燎听出了严鸽话中的弦外之音,突然想起手边儿子的那封特快专递,就急忙拆开来看。使他始料不及的是,就是这封信,一下子改变了他的最后决断。
这封信看来是匆忙写就的,字迹显得潦草,有的地方,还保留着中天平时用硬笔圈点错别字的习惯。
爸爸:
临别之际,请允许我喊你一声这久违的称谓。我不知道此行能否成功,因为这不仅取决于我的素质和技能,还有运数。在这生死抉择之时,你的儿子希望在冥冥之中有你和母亲的助力。
你称得上是共产党中的能员干吏,也算得上清廉,可你的妻子是干净的吗?你的云淡风清丝毫不能遮掩家门中的丑陋,这也许是我叛逆个性形成的原因。电视广播里你太多的慷慨激昂令人感到厌恶和好笑,信仰与行为的背道而驰使我怀疑你究竟是在为了什么,用句不恭维的话来说,你成了官场的动物,仕进成了你的唯一目标。你说你是为政治而生的,我却认为,将官位当做目的而非手段的人充其量只是政客。这些年你变了,像在冰雪路上不加防滑链的高速车,任凭惯性向下滑,从前那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生气勃勃极具责任心的爸爸到哪里去了呢?如果说是你屈从和迎合,倒不如说是你并不厌恶权力这个名利场,因为权力可以磨损任何一个坚强者的意志,只要他不去自觉控制自己欲望的话。
你太贪恋你的官位,太计较你所谓的政绩。我不知道你除此而外是否还有其它的人生乐趣。为了升迁,你活得好累:你能自己花几个小时为省委领导精选红枣,为拜访领导煞费苦心;为了标榜包装自我,你给新闻记者上供,不惜低下身份量人家的鞋底和裤腿儿,想想这些我实在为你感到汗颜!
正是在你所营造的环境中,孟船生才会羽翼丰满,让许多人被他的大船牵着鼻子走。而托他起锚、为他护航的却是你,因为他在为你的形象锦上添花,说穿了,这就是一种无形的交易。就是这种看不见的影子关系,使他的组织渗透到我们的血管神经之中,甚至开始在组织系统中操纵运作干部,已经有一批人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中,还有一些干部在仰他的鼻息,希望在他的设计下,飞黄腾达。已经有人称他为“地下组织部长”了。在这样的卵翼下,怎能不孵化出像邱社会、赵明亮这样的怪胎
袁庭燎回想起巨宏奇交代的材料里,有关于赵明亮混入乡党委的详细过程。当时是祁连向巨宏奇打的招呼,并且在群众测评时做了手脚,把名列最后的赵明亮提到了第一名。袁庭燎继续向下看,只见信中写道:
“龙”生九子,其中一个儿子叫赑屃,善驮重物,在宗庙古刹里背负着很重的石碑,我就是那只坚忍孤行的赑屃,驮着责任,躬行于世。我的心事重重,每日都在流血。是曲江河,我最尊敬的兄长和老师,用他的坚忍和信念告诉了我人应该为什么而活着。在我交出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彻底解脱,离开这个世界了。
你比我更了解当今的斗争,远比战争时期更为惨烈,因为那个时候只要你胸前中弹,朝前倒地就是英雄,而今天,你可能被身后的子弹击中,临死前还背着耻辱、误解和骂名。但是,在玩世不恭的面具下,你的儿子虽有负于家庭,可丝毫无愧于共和国的法典,此心俯仰天地,可昭日月。
因为我是一名只有绝密编号而永远不能着装的人民警察!
我处在人世的中间地带,因此更能体察人们超越肉欲的情爱。因而具有独特的爱与恨。这也是你和妈妈赋予我的——生就处在这黑与白、善与恶、美与丑、忠与奸的大千世界里,洞悉人生至善至恶,于是大彻大悟。在人欲横流的物质世界里,我矢志不渝地选择了痛苦与崇高。
这几年,我在社会底层结识了很多农民朋友。你们这些被他们称为仆人的人,对他们的生存状况究竟了解多少。知道他们每天在想什么吗?其实他们并没有奢望,他们打心眼里盼着共产党好,共产党里的好官多一点儿,好官不要变坏。
知父莫如子,为使我告别这个世界之后还能助我父一臂之力(恕我直言,也是为了众多蒙难民工和受黑恶势力荼毒的百姓),我毅然采取了逼上梁山的方式——因为我深知儿子的血也未必能洗涤蒙在你面前的雾翳,只有烧掉草料厂才能使你最终作出决断。我已经写了一份内参,把孟船生所酿造的弥天罪恶全写了进去,并在给你这封信发出之前就转送到新华社,交给了中央督办组。
想想吧,爸爸,我多么希望你能擎起沧海反腐打黑的旗帜,因为你不乏横扫千军的魄力与勇气。运用好你的权力、运筹你的谋略,还沧海一个朗朗乾坤、干净世界吧。
再见了爸爸,如果侥幸不死,咱父子俩该好好聊上一聊。如果大限已到,请爸爸在我的墓前放一簇花草。
袁庭燎不忍卒读,到了最后,已是老泪纵横,他此时毫无顾忌地在严鸽面前大声唏嘘,并且用沾满泪痕的手紧紧握住了严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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