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狐千窟-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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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顺风顺水的日子,却被一道消息打击得粉碎。
他的亲叔父,现任国君,母亲的兄长,赐下毒酒与牌位,强逼他母亲服毒自尽。
其实公主看的从来是陵苑百姓,家国天下,哪里在乎过王位呢,否则当年也不会安安分分嫁于宿笃之子了,只是国君不放心她,不放心宿笃,不放心宿涟,逼着她去死。
宿涟记得她当着自己的面将第二杯毒酒一饮而尽,记得她伤心欲绝的表情,记得她穿着正式而隆重的品服,指着自己死后的灵位,保养美丽的水葱似的指甲几乎戳到他的脸上,她的声音声嘶力竭,尖利扭曲如夜枭。
她说:“在我的灵前发誓,你会永生永世尽忠于陵苑,不是你的叔公,不是你的堂兄,不是陵苑国君,而是陵苑这个国家,你敢不敢对我发誓你会承担起这个国家的重任,爱护它的百姓,体恤它的子民,为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带领它站上更高的位置?!”
“你敢不敢!”
那声音惨厉得几乎变了调,骇得人肝胆俱裂。
但那也只是在宿涟心里留下了一个“尽忠陵苑”的念头,到底没有多么深刻,他真正被震惊,那么迫切的想为百姓、为陵苑做一点事,是在那之后。
公主到底没有死,被宿笃做主救了回来,他懦弱至极的父亲只会漠不关心的躲在其他房间,发妻是生是死,过问都不过问一句。
公主活下来的代价,就是宿笃以老迈疲慵为由,奉还给国君的一半兵权。
之后陵苑与夙朝爆发战役,陵苑清点上下,竟无一可用之将,只得派已日渐老迈的祖父宿笃上场杀敌,祖父战死沙场,不是是意外还是人为,十日后,国君就以其用兵不当致使失误为由削去了他身后所有兵权。
那惩罚也牵连到郡王与公主,母亲自此一病不起,支撑不住日渐削瘦的身子,却也少了几分元公主的骄矜,生出几分柔情来,宿涟便与她渐渐更亲近了。
那年陵苑爆发从未有过的饥荒,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公主曾强撑着身子带他出府,到最艰难阴暗的地界中看过一次。
那景象太震撼了,多少年出现在宿涟的梦境里,还像初见时那么真实,触手可及,似乎他伸出手,就能触碰到他苦苦挣扎的,辗转求生的苦难百姓们。
那样枯黑,瘦骨嶙峋的身躯,那样渴求而绝望的眼神,那样震撼人心…难以置信的,活生生的地域。
穿着端丽,驾着车马的公主与世子,看上去就仿佛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一般,经过的时候那些饿民看得都呆住了,公主看着他们,美丽的琥珀色眼珠居然含着一点泪光。
“我的百姓……”她说。
“他们在这里受苦,被天灾人祸折磨得生死不能,国君与皇亲却仍然奢侈富丽的享受着,包括我和你,享天下之养,食民之膏血,用他们的血肉……享受着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的日子,不是因为我们比他们优越、能干,只是比他们投了一个更好的胎。”
“仅仅因为这个,就要他们受这种磨难……”
宿涟吓呆了。
他娇养了这么多年,被所有人如珠如玉的供起来,虽然也或愤恨或失落的闹过小脾气,然而在这样的情景面前,他最苦恼悲痛的事情都算不得什么了,他伏在马车边向下看着,眼眶盈满泪水,甚至连指尖都在轻轻的颤抖。
他从没想过世上竟然还有人…会受到这样悲惨的折磨…
难民们也呆呆的仰头看着他。
这是即使安逸平常的生活里也没出现过的最华丽的梦,那个不过十几岁的小孩子,养得如珠如玉,十分清润可爱,乘着他们见过最富丽的马车,穿着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华丽衣裳,他的身上传来熏人欲醉的,昂贵而甜美的香。
无数饿殍倒下去了,马车车辙碾过白骨,发出干枯或清脆的声响,无数黑而枯瘦的手臂向他伸来,他们黑瘦的脸上眼睛仿佛在发光,追赶着马车。
那是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的目光。
宿涟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哑着嗓子,完全无法发出声音,掏出怀里的粤绣锦囊,富贵人家的小孩上街都有下人在两旁撒钱开路,那囊里全是一把把金锞子,他抓出来就要往车外撒,公主猛地打掉他手里的锦囊,金锞子登时七零八落滚了一地。
宿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公主看着他道:“你给了钱有什么用,我问你,他们现下最需要的是钱?”
“是吃的。”宿涟摇摇头,道。
“是啊,你的叔父比你还要糊涂。”公主叹道:“拨下金银,也不过层层被官员敛走,剩下来那一点就是到了百姓手里有什么用?到处都这么饿,这么穷,拿着钱,又要去哪里买粮食?”
“那叔父……为何不发米面呢?”宿涟鼓足勇气,问。
公主轻轻笑了,让儿子坐到她身边:
“米面也发了,只是不多,都被官员扣下,高价卖给饿民——这样敛财的机会不多,几乎可以说是天价了。”
“那不如我们来这里送米送面。”宿涟结结巴巴道:“我……每餐都剩下很多吃不完的,剩下来吧?”
“你是皇亲,你若节俭,只会让人看了觉得寒酸;分下米面,总填不满这么多人的肚子,他们为了一口吃的抢夺,只会死伤更多;你若发下银两,于百姓也无益,你开设粥铺布施,就会被国君认为是邀买人心,只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百姓还会安然,百姓安然,家国才能富强无恙。”
“……”
宿涟长久的沉默,他透过粤绣的车帘看到马车外无数黑瘦的脸,渴求的目光,觉得心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他想哭,却觉得连哭都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
“这就是陵苑的现状,贫穷,落后,百姓们甚至吃不上一顿饱饭,国君已经距离百姓太远了,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他触目所及只有工笔书画锦绣美人,而你,你是要扶植起陵苑的人,你永远要看得比国君远,想得比国君多,不背弃你的百姓,你的母国。”
公主捧着他的脸,一字一字叮嘱,那是宿涟第一次听到她那么温柔的声音:
“记住你今日看到的,听到的,不论在哪里,只要回想起今日所见所闻,你就能成为一个贤能的人。”
三月后,韫俪公主病逝。
她的死更催促着宿涟发疯一般为陵苑尽忠,平定十三城叛乱时他一人携单刀攻入主将住所,所率大军攻入城中,鲜血流淌了三天三夜,战胜回皇都时,浦粟甚至都不认得他了。
对了,浦粟…也已经死了…
被他一击毙命,死在夙朝皇宫。
他的母亲,父亲,堂兄,师傅,外公,叔父,所有熟悉的人都逐渐离他而去,将他一人留在这世上,背负着一个国家的重量,他环顾四周,触目所及却都是陌生的人和事。
奉承的目光,阿谀的话语,那些簇拥着奉承着他的身影,群魔乱舞一般从他沉重的眼皮闪过,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他看到母亲穿着家常的翡翠长裙,松松挽了个慵妆髻,笑容那样柔和仿佛在城外那日一样,雾一般随时都要消失不见,他奋力想伸手去抓,手指却使不上力气,急得直哭,在榻上拼命伸着手,喊道:“母亲!母亲!”
“怎么了?!”迟誉忙把他半扶起来拍他的后背,他高热烧得面若桃花,几乎神志不清了,又受了人参这样猛的药,面色绯红不停发出低低的啜泣,那声音甚至带着哭腔。
“宿昔?”迟誉拍拍他的肩膀,“宿昔?”他小声道。
宿昔看到母亲的身影雾气一般消散不见了,伸手也抓不住,师傅摇摇晃晃的坐在躺椅上,外公品着香茗,浦粟伏在桌上写一卷簪花小楷,宿渫被他抱着摘下一支三月的杏花……所有的一切都离他远去,他害怕极了,声嘶力竭的大吼。
会不会就这么死在这里呢。
如果死在这里,是不是就能陪着他们一同走下去了?
他错失的,丢弃的,遗落了再也找寻不回的,是不是一同去了,就能寻回,就能从头再来一次?
会不会这二十多年,不过南柯一梦,睁眼醒来,还是躺在师傅膝上,或怀抱着宿湄与宿渫,或与浦粟正在下棋,或威风凛凛的走在皇都繁华的街上,两旁是撒着碎银子和铜板的侍卫随从。
没有宿涣的死,没有十三城叛乱,没有纭丹,没有远嫁的宿湄,没有惨死的浦粟,没有陌生的宿渫,所有人都和他初次相见时那样,岁月无惊,波澜不起。
“宿昔!”
他紧锁着眉头,似乎万分不愿从梦里醒来,指甲几乎陷入迟誉肩窝,摩擦牙齿发出细微的啜泣声。
其实他知道不可能的。
世间总有后悔事,却没有后悔药,除了怪自己还能怪谁呢,错过了那么多,遗失了那么多,所有经过他生命的人和事,走过了就不再回来,即使万人簇拥着,最终却还是剩下孤零零一个人。
孤独的长眠于此。
他感到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被慢慢剥离了,连思绪都变得模糊不清,似乎就要这样轻率的、孤独的死去……
“宿昔……”
“宿昔!”
这时却有人的声音唤起了他的意识,宿昔一个激灵,仿佛渐渐剥离躯壳的魂魄被滚烫的火烫到了,又从新躺回身躯里,他慢慢睁开疲倦至极的眼睛,看到了迟誉。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就结局了……
☆、树千丈落叶归根
宿昔这一病,就病了足足一个多月。
他素日是个十分坚韧的人,骨子里都透出强悍来,但是昏沉沉病在榻上的模样,却让人看了胆战心惊。
仿佛被多年来背负在肩头的重担压倒了,再也不堪重负,即使高热烧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还在紧缩眉头低声自语,浸血的绷带一卷卷送出去,伤口仍未见愈合,眼看着四月来了,又一路滑到月中,还是那样病怏怏躺着,半点精气神没有的样子。
迟誉不常来看他,来就是一整天,夙慕心心念念要除掉他,宿渫无论如何容不得他,处境何其凶险,饶是迟誉,把他掩人耳目的留在这位于夙都的子爵府里,也上下隐瞒打点,费了不少的心思。
春日里气候渐渐暖了,窗棂外看出去,便是片片盎然春意,只是宿昔身子倦怠不愿动弹,日日倚在榻上。
虽然神智逐渐清醒,高热也退了,但那思绪是模模糊糊飘忽不定的,有时他想起迟誉曾对他说,不要辜负陵苑,也不要辜负了他。
这话细究起来,几乎让宿昔胆战心惊。
他自认对迟誉非是虚情假意,但他心里更看重陵苑,对迟誉直言必须回到陵苑,为何他为了陵苑定要辜负迟誉,为何迟誉不说,他竟半点也意识不到?
在他心里,陵苑永远是需要他的,百姓永远处于弱势,离不开他的照拂,而迟誉,却无时无刻不坚韧,果断,无坚不摧。
是不是他从来以为,迟誉比起陵苑,比起百姓更为强大,能承受百姓不能承受的苦痛?
就因为这个,他几次三番……要负了迟誉……
宿昔觉得心里有些动摇,不觉叹了口气,咬紧牙关,让自己坐得更直,他起身想下榻,只是身体长久不动了,动作难免有点倦怠,他想和迟誉谈谈,转身就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婢女跪在榻边,手里捧着汤盅。
“你做什么?”
“请先生用一点。”婢子轻声道,“是上贡的血燕,十分滋补,王爷吩咐趁新鲜让先生吃了,于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