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狐千窟-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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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知他们会不会躲在这里,看你被带到什么地方——”
迟誉还欲再说,宿昔已淡笑道:“让他们带宿湄回陵苑是命令,死士只知道服从主子下的命令,怎会忧心主子的安危。”
“你怕他们会躲起来救我……实在是…多虑了。”
迟誉觉得此生所做最后悔的事,不是信宿昔第一次,而是在所有计谋败露之后,又信了他第二次。
看着死士把宿湄放到马车上安置好,慢慢走远了,迟誉刚想看看宿昔的伤势,就见他举匕首向自己刺来,想起宿昔有伤在身,本不欲和他打斗,他却招招朝迟誉命门击去,似乎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迟誉怒从心起,回手反攻,才知道宿昔到底受了重伤,手上一点力道用不上,也不与迟誉纠缠,只虚应着应付招式,迟誉这才反应过来,宿昔是要借机逃走。
早就知道不该给他机会!
两人打到悬崖边上,正是山陡崖峭之地,迟誉心里存了一分小心,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宿昔性子这等古怪,这等烈癖,眼看着重伤在身逃不掉了,竟假装错步从悬崖边跃了下去,身影刹那间便不见了。
那崖边是什么,是布满万千陡石的百丈悬崖!
迟誉身子都发颤了,纵身跃到崖边低头一看,就见宿昔条件反射扯住了崖边一株藤蔓,身子在陡峭的岩石上微微发颤,他使不上力气,随时可能跌下万丈深渊摔得尸骨无存,却还是用琥珀色的眼冷冷的盯着迟誉。
迟誉什么都想不到,只知道拼尽全力把手递给他,想把他拉回地面,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宿昔却不急着往上爬,只摇摇欲坠的停在半空。
“你做什么!”迟誉咬牙,强忍着怒气道:“下面很危险,快上来。”
“不。”宿昔用一个字拒绝,神色甚至有些失态了,显然这样的境地对他来说也不好受,却还想把手挣开,迟誉却拼死不肯放手,随着他在悬崖边挣扎,另一只手的藤蔓应声而断,少了借力,宿昔往下跌了一下,这一下几乎把迟誉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拼死握紧他的手,鬓角都滑落汗珠:“上来!快点,我拉着你!”
宿昔闻言噗嗤一笑,迟誉恨不得给他一耳光,“要不要信你,若你拉到一半松开我的手,我岂不是要掉下去,粉身碎骨?”
“我现在松手,你一样是粉身碎骨!”迟誉大骂:“上来!”
宿昔半响没有说话,须臾露出一点浅淡的笑,这抹笑是没有负面情绪在里面的,轻柔而明丽,恍若一阵暖风,雨水一打就刮落了,飘渺模糊:
“你既然亲眼所见是我自己跳下来的,何必来救我?”
他的语气既柔且轻,迟誉却心里咯噔一下,陡然生出不详的意味。
“我很累。”宿昔说。“爵爷,我很累。”
“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被逼着亲眼去看陵苑最黑暗最深的一面,看陵苑百姓生不如死,苦苦挣扎的模样,被耳提面命要善待百姓,辅助国君,扶持国家,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守在我的陵苑,守在我的子民、我的百姓身边,看着他们生,看着他们死,最后一同埋入黄土,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实际上,这么多年,也是这样的。”
“祖父败于夙朝,被舅父借机收回兵权,母亲死的不明不白,我杀了亲生的兄长,让浦粟登基为国君,驻守边陲,四处征战,从来没有犹豫、没有怀疑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可是忽然有一天别人告诉我,我陪伴多年的堂兄设计要杀我,我爱护如珠如玉的弟弟在步步为营,实施一个惊人的阴谋,我不相信,我回头去看,却看到捧着毒酒的堂兄,身着王袍的弟弟,我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在我一直往前走的路上渐渐改变,成了一个个我完全不熟悉的、陌生的人。”
宿昔的手被迟誉握在手里,身体挂在百丈的崖边,只要迟誉松手,他会顷刻被陡峭耸立的崖石刺穿,这种状况下,他一字一字说的缓慢,迟誉要拼尽全力才能保证他不跌下去,手臂几乎用尽了力气,然而他没有催促宿昔快点上来,他只是认真的听着。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走过回头路。”宿昔道,“我不知道回头看的物是人非,触目惊心,是件这么让人痛苦的事。”
“我很累了,真的很累。”
“为了陵苑,我四处征战,几年的时候不回一次家,我的弟弟和妹妹长大了多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穿什么样子的衣服,我统统都不知道,为了陵苑,我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人的,然而都是人命,为了陵苑,我把亲生的妹妹送去夙皇的榻上做个妾妃,死后都要葬在夙朝,不得回归故土——你说,为了陵苑,为了浦粟,我做的不多吗,如果你夙兴夜寐的国家是那样一个国家,你扶持陪伴十多年的堂兄费尽心思要置你于死地,你嫡亲的弟弟与你分道扬镳,当面说要杀了你,你怎么样,你不疼吗,不累吗,不害怕吗?”
迟誉没有回答,他清楚,宿昔根本不想他回答。
“我明明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为什么每个人都不知道回报,每个人都要我死,是我对他们的心不够真,还是他们本就没有真心,来感念我的真心?”宿昔身体都发颤了,喃喃自语,甚至连迟誉,那么近的距离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太累了,好像这二十多年都白活了,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都是错的……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我太失望、太累了……”
“你不必拦着我,让我跳下去,是生是死,单凭上天评判罢。”
宿昔缓缓闭上眼睛,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我知自己负你真心,然为陵苑,我不得不如此,是我辜负了你,请你……尽早忘了宿昔,就当他早在刺客入城时,便忠烈而死罢。”
“宿昔!”迟誉双眼赤红,手从握住他的手掌费力向下,扣住手腕,费尽全力想把他拉上来:“你敢死在这里就试试看,你试试看!”
“欠你的我用这条命来还,即使是黄泉路上也走的光明磊落,无牵无挂。”
宿昔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他高高扬起手臂,霜迟的尖刃刺破迟誉手背,他吃痛的想要松开手,然而手一旦松开,宿昔坠崖便必死无疑,他只是咬紧牙关,任凭双手血流如注。
“放手!”宿昔怒道,下一刀狠狠刺破他虎口,迟誉的手因为剧痛而痉挛,他跪伏下身,狠狠盯着宿昔的眼睛:
“你若是敢死在这里,我一定杀了你,宿昔——我说到做到……”
宿昔到底没有从崖边掉下去。
他拿着霜迟把迟誉两只手刺得鲜血淋漓,最后还是被迟誉拽了上来,狠狠丢到地上,一个耳光扇下去,差点当场断气。
天色渐渐暗了,迟誉在崖边生火,回头就见宿昔一个人半躺在火堆边上,走过去拍拍他的肩。
宿昔脸上还留着他的指痕,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两人在火堆边坐下,也不交谈,迟誉低头拨弄火苗,能听到耳畔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宿昔失了太多血,又重伤在身,精神难免不振,把手臂搭在曲起的膝上,手腕抵着脸打瞌睡。
他呼吸轻微,迟誉却总忍不住想注意,伤口已经不流血,用绷带胡乱缠着,但因为失血,脸色还是惨白的,让迟誉想起当年他为夙朝疫民放血昏厥,那样子其实狼狈又落魄,如果宿昔精神充沛,还有力气打人,一定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这副样子。
“饿不饿。”半响,迟誉问。
宿昔摇了摇头。
“我去打只——”
“我去。”宿昔说着就要站起来往外走,最后一句话竟然带了点冰冷又挪揄的笑意,“你捉的我不敢吃。”
“给我坐下!”迟誉冷声。
他理也不理,随手从外衫上撕下一块布条,刺拉一声,用布条充当发带束起及膝的长发,迟誉第一次看到宿昔束发的模样,他发丝有点乱,只是随意一束,半边脸还留着模模糊糊的指痕,身上缠着绷带,显得有些,但在那种狼狈之中,又显出落索和极其的凌厉,一身傲骨不可摧折,迟誉叹口气:“你身上有伤,安心坐着罢。”
“我坐着王爷去找吃的,不怕我跑了?”宿昔冷冷哼了一声。
“那好,你不能去我不能去,也别吃了。”
就算我走了,你又能如何?
身上这样重的伤,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迟誉不动声色掠过他伤口,目光有点浅浅的怜惜和悲悯,却还是硬邦邦道。
宿昔怡然自得揪一片香草,把绿叶放在唇边,吹着不成调的音,不再理他。
迟誉毕竟从前被他逢迎惯了,少有这么冷落的时候,自己心里就不舒服,初夏竟然还有萤虫,绕着火堆左右飞舞,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暖缎锦囊,捉了萤虫放在里面,递给宿昔。
宿昔下意识去接,与他指尖相触,问:“手如何了?”
“没事。”迟誉不以为意,执意让他收下,暖缎质地轻薄,夜色里几乎是半透明的,泻出囊里萤虫青绿的冷光,煞是好看,宿昔看了一会儿,却道:“好好的虫子把它装到这囊里,不一会儿就死了,岂不造孽。”
说着就拉开囊口,把萤虫悉数放走了。
迟誉不知道他话里什么意思,一时间也沉默不语,宿昔于是接着磕磕绊绊吹他的叶子。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迟誉却听出他吹得是什么,跟着念道。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还是唐蒲山,还是夜里的山路,还是相同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心境不同了,心中所念所想也截然不同,他曾以为宿昔真的死在了那场动乱里,今生再不复携手同归的机会了,后来得知宿昔欺骗了他,想着这一辈子…彼此必然渐行渐远,不复相见,却想不到,还有这样围坐火堆,轻声交心说话的机会。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他轻声念叨,宿昔却极不给面子的扑哧一笑,弃了叶哨连连合掌:“我初见爵爷,爵爷已有美妾娇儿,可不能算是未婚啊。”
“纳妾岂能算成婚。”迟誉低声斥道,“我倒想成婚,只有人不愿意。”
“这可稀奇,爵爷领郡王衔,官拜大将军,又龙章凤彩相貌堂堂,哪里有人不愿允了你?”宿昔歪头打量他,笑道:“爵爷莫不是看上那九天的玄女了罢?”
“若是玄女,有一招,留了她的衣裳不就是了。”迟誉看他兴致高起来,也跟着说俏皮话,宿昔却冷冷一笑:“留衣服先要脱衣服,爵爷可别耽误了人家好女儿的清白。”
他说完就把头偏到了一边,火堆里的火渐渐熄了,夜色浓重如墨,感到了疲倦,却毫无睡意。
“怎么了?”迟誉疑道。
宿昔摆了摆手。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我,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他并不是气迟誉说的那句玩笑,只是那诗那话,竟让他生出一点微微的惶恐。
迟誉早有两房妾室,他是夙朝郡王,是夙慕重臣,过不了几年定要大婚,娶结发妻子,那可就真是成家了,他的郡王妃,必是出身名门,贤德淑惠,搞不好还是夙慕赐婚,天大的荣宠……
再过几年,再有了孩子,岂不真是——岂不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了么。
郡王妃是原配嫡妻,所生的就是嫡子,到时迟珹怎么办……他…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