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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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知道他这个太子大哥一惯木讷,常说些煞风景的话,却也不甚在意,只轻轻一笑道:“他以为把左风眠拱进了大理寺便高枕无忧了,咱们看着他的下场就是。”他歪头又想了一阵,冷哼道:“什么‘大不了这个王爷不做了,带他回云州就是了’。真是好笑,裴家还出了一个情种吗?”
积雪未消,朔风凛冽,淦京的早春竟然这般寒冷。
叶渐青穿一件破得露出内里棉絮的夹衣,缩手缩脚在里巷里穿行。他去岁离开了苍山之后,沿着山脉一路走来,从腊月直走到二月,期间还弄错了方向,多走了一段冤枉路。一介侯门少年纨绔,第一次隐姓埋名,四海飘零,一路靠乞食和替人做小工走到淦京,吃得苦也不必多说了。
他在年幼时也曾数次到过淦京,贺公主奶奶的寿辰,贺太子的大婚,贺普天之下可喜可贺之事。可当他再一次走进这座城市的时候,却被这样的繁华而刺痛。
他袖手在巷子里疾走,七拐八拐走进了一处勾栏,四下里张望。先看见一间当铺,待要挪动脚步往里走,忽然又顿住了。他身上除了一本《陶渊明诗集》,无一可当的东西,而这本诗集只怕也不值几个铜板。他又往左边看了看,径直走进一栋挂着“四海赌坊”牌匾的小楼。
叶渐青完全是无意识地走进来看热闹。赌坊门口站两个彪形大汉,惯例是只搜出的,不查进的。看他衣衫褴褛至此,还是要来赌,都是不屑一顾,任他进去了。楼高三层,中有天井,里面人头攒动,乌烟瘴气。天井里挂一副飞白草书“四海一家”,如鸾凤蟠龙,笔势恢宏惊艳,却没有落款,不知何人所题。
里面的人一团团围在桌前,有牌九、双陆、樗蒲、围棋、马吊等。叶渐青走来走去,只见别人玩的高兴,自己却苦于没有本钱下注。便在这时只听地上细微一声响,他偏头一看,从人群里滚出来两枚铜钱,不知是哪张牌桌上落下来的。
三楼的账房,掌柜的正在盘帐,忽然有伙计请他出来看一看。掌柜走出来,倚着天井的栏杆,往下面一看,长桌边一头是庄家,另一头围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个衣着寒酸的少年。伙计说:“起初只有两个铜板的赌本,玩过双陆、猜拳,赚了一百文后便一直在玩骰子。每开必中,如今已经赚有几十两银子了。管事的看不出来有没有出千。”他身后的一帮人见他每次必中,都跟着他下注起哄,如此一来,庄家可要赔惨了。
掌柜看了几眼,已经明白过来。这人不玩牌九、马吊,是因为赌本不够,上不了台面,只好去玩双陆、猜拳。不过后来大约是发现这些都太耽误时间,而掷骰子简单快捷,不需要认真思考,赌博性更强,赚钱更快。“去请他上来,我来会一会这孩子。”
叶渐青连玩了一二十把,只见庄家的脸越来越黑,而他身边跟注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暗道不好,正预备收手,忽然人群分开,走过来一个体面的管事,拱手作揖道:“这位小爷,今天鸿运当头,想必能中个好彩头。我们掌柜想请您去贵宾室玩一玩。”
他身边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静了半响,叶渐青起身正要拒绝,不知谁喊了一声:“跟他赌!”大约是平日在这销金窟里葬送了不少银钱,因而暗怀愤懑的人,只盼这少年能好好教训一下庄家和东主,好出口恶气。接着加油怂恿的声音便此起彼伏。
叶渐青头痛欲裂,指着桌上筹码客气道:“劳烦管事帮我换成整锭银子或者是银票。小人今天还有要事,就不奉陪了。”管事后面闪出来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夹持着他,冷道:“赢了钱就想走,哼,没那么好的事。”
其时叶渐青武功已是不俗,此等不入流的地痞流氓一两招间就能撂倒在地。只是他不愿大庭广众之下招惹是非,少不得硬着头皮跟着上了三楼。进了一间厢房,俱是黄花梨的家具,配着黑色漆器摆设,倒也典雅。室内站着一个穿长衫戴头巾的中年男子,自称姓李,是这四海赌坊的掌柜。
叶渐青倒有些惊诧,开口道:“不想掌柜是个读书人。”
李掌柜命人给他端茶递水,客气笑道:“在下也是替东家看管铺子而已,落第秀才,略识几个字,不值一哂。小爷若是缺钱,我这里有些,就当见面礼了,不成敬意。”说着就取出几锭白花花的元宝放在了桌子上面。
小侯爷往日手头阔绰,千金散尽还复来,何曾把这几个钱看在眼里。此时却从额头涨红到脚趾,眼睛又酸又涩。叶渐青猛地一抽鼻子,慨然道:“李掌柜,我不是来踢馆闹场子的。我也确实缺钱,但今日只拿赌桌上赢来的,这个我不要。”他在许州、晋陵时也是进过赌坊的,知道这一行的惯例,自己若是拿了这桌上的钱,便是承认出千了。
李掌柜上下打量他一番,甚是斯文说道:“小爷,我手下的人不信你能连赢二十场。不知小爷可敢和在下赌一把。”
叶渐青红着脸道:“好。”
此时一个额发齐眉的小鬟奉茶过来,走到叶渐青身边时,脚下不慎被什么跘了一下,连人带茶都倒在他身上。那小鬟吓得脸上全无血色,连连磕头求饶,又拿手巾来擦叶渐青身上的茶水,所幸那水也不甚烫人。
若搁在平日,只怕小侯爷当场翻脸。此时此地叶渐青看看自己的破衣烂衫,也只好苦笑,摆手道:“莫擦了,倒是把你的手绢弄脏了。”
李掌柜冷脸训斥那小鬟,叫人再派茶来,又命小鬟去抽屉里把赌具拿出来。骰盅是京窑白瓷,入手温润如水,骰子却是透明水晶制成的。叶渐青目露惊奇之色,李掌柜看见了,嘴角一弯,把三个骰子放在他手里,温声道:“小爷先看看这骰子有没有做手脚。”
水晶骰子冰清玉洁,每面的点数都是一个小小的红宝石嵌成的,这一个骰子只怕都值上千金了。叶渐青先在手里掂了几掂,又貌似随意地撒在桌子上,等那骰子停下来,方抬头望着李掌柜,郑重道:“我看过了,骰子没问题。掌柜想怎么个玩法?”
“就猜大小好了,小爷只要说对点数就走人。”
李掌柜先掷了一把,水晶碰着白瓷,曳玉敲冰、霜天击磬般好听。等声音渐消,他就挑眉望向叶渐青。叶渐青脸色泛白,过了一会道:“一点。”
旁边站着的小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公子,这里面有三个骰子,最少也是三点。”
叶渐青摇头不语。李掌柜开了骰盅,却果真是三个一点叠宝塔似的叠在一起。那小鬟惊得连连吐舌。李掌柜面不改色,把骰子捡起来,又开始掷第二把。这次摇骰盅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了一点,待骰子停下来时,叶渐青脸色难看之极,倏地站了起来,愤愤道:“掌柜,钱我不要了,何必暴殄天物。”
李掌柜嘴角市侩的笑容一收,目透寒芒,端严问道:“小爷认输了,猜不出来?”
叶渐青终是咽不下这口气,道:“没有点。”
青衣小鬟以为自己听错了。李掌柜却仰面哈哈大笑起来,示意她来开盅。三个骰子依然是一点朝上叠在一起,但每一个水晶在摇动过程中互相摩擦,都被磨平了一面,点数也被磨掉了。盖子一开,落下来三颗红宝石,所以是没有点数了。
叶渐青曾听说过,江湖上有高人,内力一出,用手指便能抹平石头上的刻字。没想到这小小赌坊也是卧虎藏龙,一个寻常掌柜便身负高深内劲,施展在这些细巧玩物之上,能隔盅传力而不玉碎宫倾,比石头上抹字更是难得了。只是好好的水晶骰子就这么不能用了,果然是暴殄天物。
李掌柜起身拱手谢道:“这位小爷,李某人得罪了。请!”他说完这话,厢房的门就打开了,管事的人走进来,将银票兑给叶渐青,满脸堆笑地送他出门。
等两人走后,李掌柜看那青衣小鬟,翻着白眼道:“你看仔细了,岚山?”那名唤岚山的小鬟骤然一个鹞子翻身,坐到了桌子上面,玩着骰子,嘟嘴娇声道:“我探过了他的脉,是顾教主的人没错。他接茶盏那招是分花拂柳手,脚下踩的八卦是明月流风步法。只是,他既然练逍遥游心法,怎么不认得这水晶骰子?”
李掌柜蹙眉,淡淡道:“只怕顾教主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师门来历吧。”“原来顾教主喜欢这个调调的。”岚山一边故作大人样地摇头晃脑,一边伸手拿起桌上那杯没来得及喝的富春茶,啜了一口,忽然呛声道:“完了,让他就这么脏兮兮地走来走去,教主只怕要揭我的皮了。”
叶渐青出了赌坊,怀揣着银票,找了一家成衣店走了进去。柜台上的伙计一看他乱头粗服,叫花子一样,浑身上下没一处完整地方,便黑着脸要来赶他出去。叶渐青连忙掏出银票,请他帮自己找几件像样的衣服。
那伙计一见是货真价实的银票,足有十两之多,便翻脸比翻书还快。叶渐青挑了几件还看得过眼的衣服,借了店家的后房换上。果然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等他一身簇新地走出来时,伙计已经看花了眼。叶渐青又挑了根木簪子,把头发琯好。
伙计从没有见过这么俊美的少年,风流到了极致,好像玉山一样泛着柔光。他极力推荐店里一件镶着白狐皮毛的大氅,又轻便又压风,说叶渐青出门一定用得着。
叶渐青摸着那柔滑的毛领子,想起了自己那件碧彩闪烁的雀金裘,遂摇了摇头:“不用了,便连这些衣服,我也穿不得一时三刻的。”
伙计殷勤问道:“郎君这是往哪里去?”心想谁不爱华服靓装,问到了地址,说不定以后生意还会做到门上去。
“我去官府投案。”他说完这句,在别人错愕的目光中昂首挺胸走了出来。
叶渐青出了店面,将衣领拉了拉,辨明方向,径直往城东的扬州会馆走去。他从苍山出来时,一路上便已着意打听过了。宁财神和公主府的案子天下皆知,案犯押京,下大理寺诏狱,赵南星却被软禁在扬州会馆里。
走了顿饭功夫,只见一排长街,都是做生意的门面,中间夹杂着一间粉墙黛瓦的门楼,江南式样,砖雕門楣,中有“东南流辉”四字,门下面左首又有一个小竖匾“扬州会馆”。门口站两个荷戟的黑甲军兵士,高高的马头墙错落有致,无处攀援。叶渐青不动声色走了过去,绕到街后面,果然见旁边看着一个小小角门。
他走到门边,那门上挂着一个锁,他见左右无人,伸手便把那锁用巧劲拧了下来,藏在袖中。当其时,他逍遥游心法已有小成,已至无声之境,能闻无乐之乐。因而推门进来之时,已知门内并没有看守的人,所以才敢这样放肆。
一个小四合院,天井高深,积雪皑皑,他穿过抄手游廊,便是一个小小花园,地上铺着鹅卵石的冰花小径。此处他亦来过。往年上京,如果不住镇国公主府,就会盘桓在此。叶渐青倾耳细听,只觉东边的文汇阁有细微而杂沓的脚步声。他略一思索,便飞身上了游廊顶棚,猫身在上面疾走。
还没到了文汇阁附近,果然见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禁军打扮的人,围得铁桶一般。他落在隔壁院落一株大松树上,那大松树重重冠盖,有五层之高,树叶繁茂。叶渐青随手揪下几个松球,眼望天空,见有鸟雀飞过,便掷出松果,鸟儿纷纷落地。
看守的听见声音,便有人过去查看,剩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