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月-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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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早就把他忘了吧……炽月懒洋洋地蜷起身体,渐渐有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仿佛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侍女们的娇柔细语:“三王爷,您小心门槛。”
炽月蓦地清醒,浑身一激灵,不由得坐直身子,悄悄屏住了呼吸。
说话间,几个侍女簇拥着醉醺醺的玳王朱锦纹进了房,扶他躺在床上,为他解衣脱靴,安置好了之后又忙着去取醒酒汤,原本留了两个人守着,却被朱锦纹不耐烦地喝退了。
炽月暗中叫苦,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床帐放下一半,从朱锦纹的角度是看不到屏风后面的,可是他如果想走出这间屋子,必然得从床边经过,岂不是会被人撞个正着?
正在伤脑筋,突然听到床帷间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低泣,在寂静的房间里分外清晰,像是被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来,低回嘶哑,令闻者鼻酸。
炽月惊呆了,先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又一声抽泣证实了他方才没有听错——是谁让这个高高在上、被无数人羡慕的三王爷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痛哭失声?
这下他更不能出去了,王公贵族们通常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要,越是朱锦纹这样在人前风光无限的男人就越不肯让人看到他独处时的失态,炽月知道一旦他发现自己的存在,这梁子可就结大了。
他愁眉苦脸地缩成一团,捏紧手中的同心结,认命地决定等到朱锦纹酒醒离开之后再走,只希望那家伙不要哭得太久,午膳吃得不多,他已经有些饿了。
朱锦纹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在脸上,生生将哭声压了下去,只剩偶尔的哽咽,活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让铁石心肠的人也生出几分怜惜。
炽月好奇得犹如百爪挠心,用全身的力气才压抑住过去安慰他的冲动。
对于哭,他炽月可是行家中的行家,从小受宠,从小也爱哭,生气的时候、害怕的时候、受了委屈的时候、威胁别人的时候……总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觉得有必要哭一哭缓和情绪,就会立时泪飞如雨,眼泪来得又急又快,比河堤决口还要凶猛。
哭多了自然颇有心得,知道哪种场合要哭得声势浩大,哪种场合要哭得肝肠寸断,不压抑自己,想哭就哭,从不扭捏,而且绝不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哭泣——没人看见,哭也没用,白费眼泪而已。
朱锦纹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哭对于炽月而言只是一种发泄情绪的途径,对朱锦纹来说却是比要他命还难堪的屈辱,堂堂玳王万不肯做出有失体统的事,就算心里苦得发腻也要憋着,甚至在独处的时候还支撑着皇家体面,不肯让自己的痛苦有片刻排解。
炽月不懂这些人明明已经有了可以为所欲为的权势地位,为什么还要苦苦压抑自己的心绪,连喜怒哀乐都不能恣意表现出来,这样活得多累呀!
他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炽月透过屏风缝隙看个明白,朱锦纹的惊呼声告诉了他答案——
“皇兄,你怎么过来了?”
隐藏在暗处的少年霎时心跳如擂鼓,脸颊也有些发烫,又是欣喜,又是恼火,玳王不走,他要如何出去与朱锦恆相见?
“朕还想问你呢。”朱锦恆的声音低沉中透着威严,完全不似当时调情的软腻温存,“连他敬的酒都没喝就落荒而逃,你可真有出息!”
朱锦纹一时语塞,窘迫难当地低下头去,明昕帝看着他红肿的双眼,不由得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一些,问:“哭过了?”
朱锦纹头埋得更深,恨不得挖条地缝钻下去,只听朱锦恆轻笑一声,嘲讽道:“他又看不见,你哭有什么用?白白折磨自己罢了。”
炽月听到这话,正觉得心有戚戚焉,又听朱锦恆在床边坐下,劝慰道:“朕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死心眼的弟弟,你恋上什么人不好,偏偏喜欢那种薄情寡义之徒?”
谁?炽月竖起耳朵,生怕漏听一个字,而朱锦纹的声音低哑得比蚊子大不了多少,讪讪道:“我早就死心了,只是……一见到他,心里还是难受……”
朱锦恆拍拍他的肩膀,哄道:“执念太深只会伤了自己,改天朕赐你几个美人,色艺双全,包管你忘了那狼心狗肺的东西。”
炽月越听越迷糊,难以相信才貌双全的玳王竟然是为情所苦,而且看情况还是对方辜负了他。
房中沉默了片刻,朱锦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早就说了黎国的人缺心少肝、无情无义,你吃一次亏还不够吗?”
炽月眉头一皱,火气直冲脑门。
这混蛋!昭告天下与黎国世代交好,背后却这样编派他们国人!
炽月拳头直发痒,要不是尚存几分理智,早就朝明昕帝那张脸招呼过去了。
朱锦纹终于开口了,带着几分不甘:“皇兄当年还不是被那个炽月勾得神魂颠倒?”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炽月把心提到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全神贯注地等着朱锦恆的回答。
明昕帝嗤笑一声,不屑道:“那个小家伙啊,只是一时新鲜,玩玩罢了,朕可不是什么痴情种子!”
这几句话,炽月听得真真切切,让他想欺骗自己都办不到,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脸上血色尽失,紧握的手掌也无力地松开,任那枚汗湿的同心结悄无声息地跌落在地。
“不是任何人都值得付出真心的,有些人,逢场作戏足矣。”即使捂住了耳朵,朱锦恆的声音依然绕过屏风,像刀子一样穿透大脑,狠狠刺到他心上,“永远也不要放低身段去讨好别人,我天家的人,可以去征服,可以去占有,甚至毁掉他也无所谓,唯独不可以妥协。”
“皇兄……”朱锦纹期期艾艾地说,“你也曾对炽月百般呵宠,难道都是逢场作戏?”
“朕宠他,只是因为没有得到他。”明昕帝呵呵一笑,像讨论一件不值一提的琐事般轻慢,“他的骄傲和固执最让朕欲罢不能,等到他臣服以后,玩久了,自然就会腻了。”
炽月的耳朵嗡嗡直响,浓浓的屈辱感又涌了上来,他浑身发抖,为自己曾经的心动感到万分羞耻,薄唇已被咬破,唇齿间漫开淡淡的铁锈味。
朱锦纹喟叹一声,喃喃道:“难道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不能对人倾心相待吗?”
“生在帝王家,首先要学会怎样爱一个凡人。”朱锦恆语重心长地劝慰这个钻牛角尖的三弟,“无论如何宠幸,都不能让他支配你的感情,一时软弱,便无安宁之日,一朝退让,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三弟,你记住,永远不要让自己置身于那种危险的境地。”
自古以来,多少倾国倾城的教训,他自小耳熟能详,也深深引以为戒,当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知道生在天家,虽有无上的威权,也注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无奈,他也是躲过无数明枪暗箭才顺利登上皇位的,岂会不知道宫廷争斗的厉害?在那种需要时时提防所有人的环境中长大,朱锦恆不会放任自己陷进一段无法控制的情感。
在他心目中,除了这大好江山,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汲汲以求,对于看上眼的人,一国之君肯花些心思逢场作戏,肯按捺住脾气好声好气地哄着,就已经是莫大的宠幸了。
偏偏有人不识趣,他何必总是热脸贴别人冷屁股?眼下看到朱锦纹这副为情所困的样子,他就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这个胞弟实在是太天真了,明昕帝摇了摇头,道:“你在这歇息一下,新人拜堂时候你还得去露个脸,四弟大婚,你这个当兄长的可不能在外人面前露怯。”
朱锦纹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低声道:“我知道了,皇兄。”
前尘种种,皆是孽缘,情丝几缕,俱应尽断,这个道理,朱锦纹或许懂了,而躲在屏风后面的炽月,却是真的懂了。
第五章
“二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深夜,炽月房中依旧灯火通明,黎国的二皇子形如木雕,一动不动地坐在灯前,眉心微蹙,出神地望着跳动的烛火,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侍女们不敢催问,眼看着月上天心他仍无睡意,只好去把岳承凛叫了过来。
一看他这模样,岳承凛就知道这个涉世未深的小皇子正在心绪起伏,不禁有些自责,当年若非他保护不力,这个心思纯粹得不染纤尘的少年怎会陷进皇帝后宫那种荒唐的地方。
想起夜弦的嘱托,他清了清嗓子,柔声问:“二殿下,深夜不眠,可是想家了?”
炽月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松开紧攥的拳头,道:“我今天见到了玳王。”
岳承凛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面无表情地回应:“哦?”
“婚宴上,你是不是敬他酒了?”炽月突然问。
岳承凛迟疑了片刻,沉默地点头,炽月摊开手掌,凝视着被握得拧成一团的同心结,轻声说:“既然无心,又何必相会?”
岳承凛看着这个神情冷峻的少年,依稀看到几分夜弦的影子,才惊觉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已经渐渐长大了,沉静中带出几分不动声色的威严。
他不由得收敛了心神,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道:“臣知罪。”
炽月呵呵一笑,手指轻弹,将那枚小小的同心结抛入灯盏中,只听哔哔剥剥几声响,那枚陪伴了他几年的信物就如这段似有若无的情感一样,灰飞烟灭。
岳承凛暗中松了一口气,他看出炽月心情低落,但是至少他理智尚存,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证明他们那个总是被娇宠着的二殿下并没有逃避事实,而在他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男子汉的过程中,某些无法见光的荒唐感情显然是应该舍弃的。
炽月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卫队长准备一下,明早动身回虎堰。”
岳承凛一惊,道:“庆典还未结束……殿下不想在此多游玩几天?”
其实他关心的不是庆典,而是身娇肉贵的二皇子刚到这里还没休息过来就又要受奔波劳碌之苦,虽然他巴不得早点把炽月送回去,但是炽月的决定显然有赌气的成分,只希望这个心高气傲的小皇子不要在冲动之下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来。
炽月抬手招过宫女服侍自己更衣,淡淡地说:“本不该来,何必逗留?”
岳承凛无言以对,只能躬身一礼,默默退下,准备炽月返国事宜。
就这样,次日清晨,在稀薄的晨雾中,炽月登上回国的车辇,秘而不宣地离开了这个正沉浸在皇家庆典中的都城。
他来他走,除了几名亲信,都不为外人所知,在宫中享受通宵欢宴的朱锦恆,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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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之后,又是四年,炽月二十岁封怀宁王,有了自己的封邑府邸,除了进京觐见皇兄的日子,他已经很少居住在虎堰了。
由于他是夜弦唯一的胞弟,自幼备受宠爱,长大之后,夜弦自然封了他黎国最富饶的城邑泺宁,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供六畜繁息,有绵延不尽的农田供作物生长,更有风景秀美的森林和雪山,波浪滚滚的泯河穿过平原,沿途洒下星星点点的湖泊水塘,加上距离都城不远,交通便利,与各国通商往来十分频繁,百姓生活也富足安乐,地方官本分尽职,让炽月这个王爷做得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