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记-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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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说完这话,女孩咬了咬嘴唇,颇有些不愿意:“娘亲说我姓白。”
一阵沉默过后,裴青看着她温言道:“那个姓氏等你长大了更有担当之后再说吧。”
说话间已有婢女端上饭菜来,裴青让人招呼女孩儿吃饭,见小孩子礼仪周全,举止端庄,心里十分欣慰。出了堂屋,问这孩子的母亲,方听沉香说道:“奴婢一个多月前找过去时,听了锦衣侯的死讯,转身便去悬梁自尽了。因这孩子说大过节的带着孝不好看,守完七七脱了孝服才带过来的,方耽搁了这些时日。”
裴青回首看屋里的小孩子,一时唏嘘不已。
刚出了别院,就接到皇后让进宫的口谕。裴青尚没来得及吃口饭,便入宫去了。到得皇后宫里,曹妃也在,正陪着皇后窗边说话,见裴青来了,便忙着告退。裴青略略扫了几眼她离去的背影,方转头与皇后道:“昨个来请安,他们说嫂嫂身子不爽,已躺下了,裴青不敢打扰,今个正想着要进宫,嫂嫂便来唤我了。”
曲皇后自春天小公主夭折以来,一直病着,这时笑道:“我知道你嫌宫里拘谨,不愿意来。你哥哥常盼着你来陪他说说话,自家兄弟莫要生分了。”
裴青见曲皇后脸色虽然憔悴些,身体倒还健康,这时也松了口气,淘气道:“嫂嫂只光说我,为何不出宫去我府上散散心,府里的人都盼着凤驾光临,得仰慈颜。”
曲皇后用手抚了下脸,道:“恁胡说,谁愿意看这张老脸。”说着虎起脸来,问道:“找你来有正事说。”
裴青一本正经点头道:“我知道,嫂嫂没有正事都不会想到找阿柳来,我就是个万人嫌。”
曲皇后被他气到笑,道:“你与谢相熟悉些,不如去探探口风,上个月老太妃说的那桩婚事怎么样了?”
裴青一愣,转了转眼珠,道:“方才曹妃在这里,也是为这事吗?”
曲皇后点点头,皱眉道:“谢家尚没有回音,她家人急得不得了,她便天天来催我,烦也烦死了。”
裴青心道也许再过几天,她身子大了不便来了,恐怕你会更加烦心。然毕竟是宫闱秘事,虽然不知曹妃为何瞒着,想来也是担心皇嗣安全,这时终不敢说破。
出了皇后宫,往披香殿去,听看门的太监说谢相正在里面议事,于是站在殿前只是徘徊。坐在汉白玉的阑干上,手里摩挲着柱子上的九龙戏珠,不知不觉想到许多年前爬在渡月堂前的石头栏杆上,娘亲在水阁里吓得声音都发不出来,停云在观音柳下挥手大叫。
有一个高高的身影从殿门中央走出来,模糊在太阳的光晕里面。裴青见那个身影笔直走过来,忍不住眯着眼睛看去。那人停在裴青身前,一言不发,裴青仰头只看到一个方正的脸型轮廓和一轮一轮的光晕,因笑道:“被皇上骂了啊,我在外面都听到了。”
谢石正要开口,忽听殿前公公尖声喊道:“宣长乐侯觐见。”
“在宫外等我一起走。”裴青说着便从阑干上跳下来,谢石铁臂一圈,裴青矮身从他臂弯下钻出去,挥挥手,步入殿去。
昭仁帝坐在殿中御桌前,脸上尚有余怒。见裴青进来,从桌上捡出一本奏章,摔在地上,怒道:“看你们挑的好人选。”
裴青弯腰捡起折子,一目十行看过去,方知是弹劾言默的,说他掊克小民,得罪圣贤,党同伐异,摧折言官,假公济私。裴青撇撇嘴,所谓“掊克小民”想必是得罪了勋贵,什么“得罪圣贤,党同伐异,摧折言官,假公济私”看起来也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看到最后有提到益州知州赵琰包庇姑息的话,裴青方知这才是皇帝大怒的原因。
牵涉到赵琰,便是怀疑皇帝的蜀中政策,是在打昭仁帝的耳光。
裴青便拜倒:“微臣看走了眼,请皇上治罪,召回言默。”
昭仁帝看了他一会,便叹气道:“算了算了,你本来也不懂这些,让你荐人原是勉强你了。”
裴青起身,见皇帝招手让他过来,方走过去,道:“我瞧言默和赵大哥挺合得来,皇上别召他回来了,来回路费也不少,这才是劳民伤财呢。”
昭仁帝听他这么一说,瞪了他一眼,他便吐吐舌头不敢乱说。裴煦问他皇后找他何事,裴青说了,皇帝似心有感悟,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与他同年,远儿已经这么大了,你皇嫂说得对,你也去劝劝他。我瞧这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
曹家原是老晋王裴邵的家奴,裴煦逼宫之时算是出了不少力,皇帝即位虽是大力扶持,与王谢高门到底是差了不止一个档次,裴煦说这话却是有些私心在里面的。
裴青笑道:“皇上让我去说媒,乐意之至,若是人家有了心仪的呢?”
裴煦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裴青仿佛被他目光刺了一下,连忙低头。裴煦道:“若是有了,又门当户对,朕便来赐婚就是。”又接道:“朕瞧他心气挺高,寻常女子恐怕入不了他的法眼。只是天上的月亮虽好,却不是凡人能够着的,所谓凡人,不过是循天道,尽人事。”
裴青抬头道:“裴青却觉得,便是天上的月亮,喜欢也就喜欢了。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第七十二章
谢石在广德门外的马车上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接着马车的门帘被掀开,裴青一手打着一把玉折扇,笑嘻嘻地登上车来。
谢石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裴青已抢先敲敲车壁:“去谢相家里。”
谢石看他一眼,掀了窗帘子,探头道:“去城南石子胡同倒数第二家。”
裴青以扇遮面,笑道:“咦,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是相好的家里?”
谢石面无表情,忽然伸手拨开裴青手里的扇子,扇子后面,白玉般的脸上赫然映着一个红红的五指山。谢石一时怔忡,过半晌道:“他打你?为什么?”
裴青眼神闪烁,见马车里空间狭小,两人相对而坐也无处躲闪,索性哈哈大笑道:“还不是你,让人家姑娘等急了,告状到皇上那里。皇上怪罪我带坏了你。”
他这话说得甚是无理,谢石却明白其中的缘由,平静道:“我已与伯父说过了,明日就派人回绝曹家。”
裴青心想那我可白替你挨这巴掌了,忙道:“不急不急,我料不出几日曹家就顾不上你这门亲事了。”
谢石抬头以眼神问询,裴青却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
二人相对无言,静静的车厢里只听见脚底轮子驶过街道的声音。过了不久,马车停下来,裴青一把掀了帘子,率先跳下车去,见面前是一扇小小的木门,门扉紧闭,门头上缠着好些绿色的藤萝,深秋的寒风中叶子落了十之七八,只有光秃秃的枝干。
谢石跟着下了车,对车夫道:“你家侯爷今夜宿在此处,你先回府去吧。”
那车夫见裴青点头,便驾了马车回转。
谢石从荷包里掏了一把黄铜钥匙,开了门上的锁,伸手一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裴青随他迈入庭园,见一个小小的园子,里面一排房屋,堂屋门打开,走过去一看,布局陈设竟然有几分熟悉,分明就是当年青城山中那几间茅屋的样子。
谢石入里屋拿了一个小盒子出来,见裴青还愣愣站在木桌前,便按着他肩膀让他坐下。打开盒子沾了点药膏,涂在裴青脸上。药膏里散发着一股薄荷的味道,裴青想起几年前他还在山里编过竹篮子,篾片划伤了手,也曾有人拿这样的药膏给他涂抹。
“你脸上花着,也不好回家,在这先住一宿,明日好了再回去。这是我新置的宅子,东西才刚搬过来,准备过几日来住的。”
谢石说完将盒子丢到裴青怀里,自去烧水做饭。裴青手里摩挲着没有什么花纹的旧铁皮盒子,转头看见堂屋的墙上挂着的正是万壑松风琴。
屋外天光渐渐暗淡,夜色漫漫席卷而来。露溼寒蛩寂,枝摇暗鹊惊。厨房的炊烟袅袅升起,米饭的清香混杂着泥土的湿气浸入人的鼻腔。不一会谢石端了晚饭上来,两碗糙米饭,一碟咸肉,一碟卤干子,几个切开的咸鸭蛋。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裴青眼也看直了,心道你既然请我来做客,连酒也不备上一壶,真是小气到家。见谢石自顾自地吃起来,不由在心里腹诽几句,也勉强端起碗来。
沅芷宫里,桌上的晚膳已经摆放了很久,曹妃手里拿着调羹,却只是发呆。少顷,有宫人过来耳语几句,便领进一个乌衣的小太监。曹妃见了眼中大放光彩,一口一个“公公”,十分热络。
“长乐侯说,圣人忘情,陛下是圣人,又怎么会在乎儿女私情。陛下听了大怒,立即掌掴了长乐侯一耳光。”
曹妃心里一沉,忙问:“后来呢?”
“侯爷便告退了。陛下折子也没批完,去了皇后宫里。”
曹妃忙命人打赏,又吩咐宫人好生送他出去。待身边婢女尽皆退下,方有一个老者从帷幕后面走出。
曹妃叹道:“嬷嬷,给宫外传个话吧。若是谢家没有回音,便不必追了。婚姻者,通两姓之好,而不是结两家之怨。妹妹还年轻,好姻缘在后面。”
谢石收拾了碗碟,洗漱停当,回了堂屋,见裴青趴在桌上,一手托腮,盯着墙上的琴发呆。谢石皱眉,走过去推推他,道:“你怎么还不去洗漱?”
裴青转脸若有所思,问道:“你玄心剑练了多少?”
谢石一愣,想了想,答道:“八十一曲练完,逍遥游心法练到第九重。”
换了裴青一愣,万万想不到以他的资质,心法竟然没有全然了悟。谢石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道:“人各有机缘,当年便是公主和姐姐,也没有突破第九重,至无声之境,闻无乐之乐。”
裴青却不觉得有何骄傲之处,反思谢石自小就在白细柳和谢玉身边长大,全是手把手地教,言传身教,文成武就,因此十分之羡慕。便恬着脸道:“喂,你耍几招我看看行不?”
谢石闻言脸皮抽了一抽,转身要走,衣角已经被裴青拽住。
铁剑“铮铮”出鞘,谢石收剑在手肘内,转头见裴青已盘腿在院中坐定,万壑松风安置在他膝上。他自七弦上一一抚过,琴声泠泠,松风阵阵,拂面而来。
所谓名卿名相尽知音,遇酒遇琴无间隔。他二人都是名士中的名士,闲来无事,兴之所至,皆神闲意定。一人抚琴,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一人舞剑,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
万籁收声天地静。
谢石风神潇洒,起手势、抱琴势、制琴势、上弦势、抚琴势等等,皆一气呵成,变化多端,裴青大开眼界,心生赞叹,一时忘情,手指停在半空中。只是弦声断而意不断,谢石似有所感悟,舞剑反自高亢,气韵生动,如寒松吹风,积雪映月,虽不能修明一世,足以映彻九泉。
少顷,谢石收剑,剑柄指向屋顶,道:“尊驾何人?”
屋顶上有人轻叹一声:“大音希声,古道难复,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为是技也,斯愈久而愈失其传矣。”
裴青仰头,见一人从屋顶上跃至面前,鼓掌道:“恭喜二位,琴剑合契,已觅知音。”
却是许久不见的北燕特使萧宝卷。
被打断了兴致,裴青起身振衣,面上挂着的冰霜已经可以寒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