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落平阳-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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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给他听的习惯。
两人相处一段时日,虽无法入住客栈或找到农家、民宅愿意借住一宿,也不见哑夫显露一丝不满的神色,是习惯了吧。
莫名地,他感到内疚。
遥望著远方的村落,冉冉升起的炊烟令他想念著龙泉窑口,想得出神,没注意前方泥泞道上有洼洞,忽地车身弹起,摇摇欲坠的倾斜,上官修一时反应不及,整个人摔落於地。
惊骇地,骡车罩顶颠覆,他本能闭紧双眼,抬肘护著面庞,预期中的压撞并未发生。缓缓地回过神,却意外看见哑夫在另一头,彷佛有天生的神力扳住车体,骡抬脚乱叫,晃动的轮子仅距离脚边数寸,他登时吓出一身冷汗,爬也似地逃到一旁的草丛。
不一会儿,一切归於宁静。
哑夫拍抚著受惊的一头骡,刀子似的双眼却射向那差点儿命丧於车轮下的小子。
上官修一时之间找不回声音,双目直勾勾地回望著。
哑夫上车取代了他的位置,等著那受惊的小子自行回神。
好半晌,骡子走动几步,渐行渐远……上官修一回神,猝然大叫:「喂——等等我——」他起身拔腿就追,前方的骡车已停下,追上後,他倚在车板旁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有点恼,他嚷嚷:「你别吓我……当真把我丢下……谁弄食物给你吃……」
倾身而来的哑夫伸出了大掌,上官修尚未反应,後领子一紧,眼一花,只消一瞬间,人已坐在车板上。
他瞠目结舌,缓缓地回头瞪著那道粗犷的背影,「你深藏不露……」
他充耳不闻。
「你力大无穷对麽?」
他没回应。
「你可以不受人欺负的。」
他斜睨了一眼那脸色忽青忽白的小子,又像个娘儿们般罗嗦。
「害我替你白操心……」上官修低头叹自己一身衣裳沾了泥,又湿又脏,「嗟,要找地方洗澡了……」
他嘴角微勾,表情彷佛幸灾乐祸。
全身泡在冰凉的溪水里,上官修浑身颤抖,两排牙齿格格作响。待了好一会儿,渐渐适应水中的冰凉,他憋著气沉入水中,唯有一袭乌黑的发飘散於水面。
浑身湿淋淋地游至岸边,探手往草丛摸了摸,怎捞不著衣裳?
他抬头,愕然。
「你怎拿我的衣裳?」
哑夫将衣裳抛至他面前,另一手则捏著一条蛇,那挣扎扭动的身躯几近垂地。
上官修见状,唰地,脸色煞白……
入睡前,心慌意乱地检视车篷内,惶恐会不会有蛇出没。
瞬间,火光一灭。
哑夫一把抓来他手中的枯枝,转手扔出车篷外。
「你……」上官修瞪著那压迫力十足的身影,又气又怕又拿他没辙……
车篷内睡著两人实在很挤,他搂著包袱,屈起双腿仍感觉冷。
久睡不著,他小心翼翼地翻过身,藉由月光检视哑夫的睡相,如刀刻划而出的五官是好看的,不似南方人的面容轮廓较柔和。渐感好奇,他是天生的哑子麽?
究竟从何而来?
经过相处,他好生疑惑,他明明有能力照顾自己,何须屈就於王掌柜的客栈受人糟蹋和欺凌……挪来包袱夹在脸颊之下垫著,缓缓的地垂下眼睫,直到睡意侵袭,他陷入一团无解的梦乡。
浑然无知身旁之人也在观察——
目光几欲穿透他的骨子里,睡得不醒人事的小子毫无防备,殊不知他得克制体内躁动的因子,才没将他给大卸八块,一一吞入腹内满足睽违已久的私欲。
经过数日,两人回到客栈外,临别前,上官修交给他身上所有的银两,「你拿著,我说过要付你费用的。」
等了半晌,哑夫没伸手接过,上官修愕然地抬头问:「你嫌太少了麽?」
他摇头,心知肚明他身上的家当少得可怜。
上官修直接将银子塞入他的衣襟内,拍了拍对方的胸膛,又说:「谢谢你一路陪著我,还有救我……对了,骡车我也不需要了,就留给你。如果你不想待在此地受气,就离开……」
哑夫都没反应。
上官修低垂头,叹口气。「再见……我要回家了。」话出口,心就痛……他已无家可归,仍善良地叮咛:「你好好保重。」
上官修说罢,旋身进入客栈,知会王掌柜,「我将人带回来了,王掌柜,谢谢你将人借给我。」
王掌柜愣了愣,眼睁睁地看著他迳自走了。
一回神,他钻出柜台外,追到门口,差点撞上高头大马的人,不禁吓了好一跳。
「哑夫?!」
他挑眉,没搭理王掌柜,迳自将骡车给牵入马厩。
王掌柜仍怔在原地,以为自己眼花了,浑身乾净清爽的哑夫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势……前後判若两人。
怪哉……上官小兄弟不是带人去做窑工麽?怎不将人继续留下呢,他早就说了,哑夫不是卖身为奴。
第四章
该来的,躲不过。为了解决债务,上官修亲自前往日盛票庄——
「唷,上官家的少爷,你终於出现了。」身为日盛票庄的陈大掌柜年约五旬,私下与上官硅交好,奉令行事将收回上官家的五间铺子来抵债。
「请坐啊,今儿就你一个人来?」他做做样子朝门外探,「怎没瞧见你带人运著银两过来结算利息?」
「陈大掌柜,我没有银两。」
「怎会呢,你手头上还有五间铺子不是麽?」
「那已经不是我的了。」他老实道:「我仅剩下制窑场,不过我大伯想将制窑场变成官窑,我也没自主权了。」
陈大掌柜轻轻一哼,「你的意思是……脱产了?」
「是。」他坦然,犹如赴死一般,为了保住五间铺子,他不能逃离家乡。
「好样的!你聪明……」陈大掌柜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也被上官硅摆了一道,这小生晚辈可奸诈哪。敢跟他玩阴招……冷笑过後,他也甭客气了。
「来人!」陈大掌柜一喝,後头的大汉立刻现身。
「说说咱们日盛票庄的规矩给上官少爷听听。」
「陈爷,依照规矩,欠债不还,拿物品抵押,实属公道。」
「嗯,那麽还不出来呢?」
汉子又说:「留给人一条後路,这也是规矩。」
「呵……」陈大掌柜皮笑肉不笑地说:「上官少爷的资产就剩下龙泉那口窑场了,不过窑场子既然将纳入朝廷官窑,是咱们被坑了,作何处理?」
「打!从今尔後,别想在任何票庄借贷银两!」
陈大掌柜敲著桌面,瞅著上官少爷仍坐得住,呵……「上官少爷,你听清楚了麽?」
他故作镇定的点头,手心渗汗,紧揪著包袱,心想得保住一双手,受了伤就等於断了命根。一咬牙,他道:「晚辈愿受贵票庄的规矩责罚,动手吧。」
陈大掌柜使个眼色给手底下的人,顷刻间,一票人纷纷由後头奔出,抓起上官修便施以一阵饱拳。
硕大的拳头如雨下,上官修揪著包袱挨揍,耐不住疼,不断发出痛苦的闷哼。
一路被人给拖行至大门外,像包沙袋似的被扔到大街上,几名大汉继续揍,又打又踹地将他当成一条狗。他倒卧在路中央,被揍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满街坊,聚集了人群观看,哗然的指指点点,谁也不敢出面阻止。
霍然一脚踹上胸口,「噢——」一阵剧痛,他浑身抽搐不止的在地上翻滚,仍紧搂著包袱不肯放。
打手们毫不留情地连番修理他一顿,压根不将他当人看。
阿丁在街边不远处直奔而来,大吼大叫:「别打我家的少爷!别打了、别打了——」
群众纷纷让路,只见他跪在日盛票庄的门口前连连磕头求饶:「陈大掌柜请饶过我家的少爷……求您行行好、小的求您了……」
「噢——」这会儿,背上被踹了一脚,上官修已几近昏厥。
「少爷——」阿丁回头凄厉的叫,立刻爬上前护住,即使背上挨了几脚,死也不肯放手。
忽地,一声怒喝自食肆内传出——「够了!」
发话之人的身旁尚有四名汉子,前後跃出食肆外,当街与票庄的大汉们对峙。
「谁来多管閒事?」
「本人的名讳,你还不配知道。」高颢双手环胸,只消勾勾手指头,陈总管立刻凑近。他附耳命令:「去将屋内的人给我逮出来!」
「是,属下遵命。」
「哼,今儿的一桩閒事,我是管定了。」他撂下话。适才在食肆内便听人说这是票庄的规矩,大抵上他已知道七八分,不过欠债罢了,把人揍个半死就能解决事了?
他压根不信这套!
几名汉子不知对方的身分,但慑於对方的威势不小,随从的汉子看似也不好惹。
为避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大伙儿都没再动作,其中一名打手欲回票庄请示陈大掌柜,却见他被人给揪了出来。
陈总管将人抓到主子面前才松开箝制,「爷,人逮出来了。」
陈大掌柜一脸的莫名其妙,所有打手都在外,无人在票庄内护著,这会儿他脸上无光,威严荡然无存。
「这位爷是……」
高颢打量他浑身上下,一团肉撑得门面可滋润了,「啧啧……这票庄由您老做主?」
「当然。」这方圆百里有谁不认识他陈大掌柜,登时撑起架子,哼道:「怎麽,这位爷插手管閒事,可要掂掂自个儿的斤两。票庄有票庄的规矩,挨揍的小子积欠票庄一笔债,还不出来就得接受票庄的处置,我有一份契约可证明这是你情我愿的事。」
「拿来我瞧瞧。」
陈大掌柜从衣袖掏出了一张纸,摊在阳光底下让对方看个分明,「这位爷可有银两代偿?若没有,就别碍事!」他理直气壮,瞧这人的穿著普通,八成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莽汉。
「陈总管,立刻上万昌票庄提领三千五百两银子运来这儿。」高颢两指一夹,登时没收一张借据。
「是,属下这就去办。」话落,陈总管已离去。
陈大掌柜好生吃惊,仍不敢相信自己会看走眼,这位爷当真有钱?!
张大同折腰抱起已昏迷不醒的人,喊:「爷,俺先带这半死不活的小子去找大夫医治,否则若断气,您就白救了。」
「去吧。」高颢摆摆手,继续发号施令:「李朝央、马超,咱们进票庄里等银两扛来!」
「好,咱们进去等人奉茶咧。」
马超咧著嘴笑说:「有钱就是大爷对吧。」
主仆三人皆目中无人,大剌剌的跨入日盛票庄,就当是自家厨房似的,老实不客气地各自上座,等著那满脸铁青的陈大掌柜入门热情招待。
上官修被安置在酒楼的上房养伤近半个月,生活皆由阿丁细心照料。
自从人清醒,阿丁便一五一十地告知少爷获救的经过。
他坐在床边的椅凳,又气又心疼,终於忍不住抱怨:「少爷,你真忍心丢下我……为了保住铺子,你牺牲自己,以为我待在龙泉老字号就过得安稳麽,铺子内的那些人也是担心受怕的,大伙儿帮不上忙,都很无奈……」
他日日跑去票庄外查看,就怕少爷为了处理债务活活被人给打死……想来都还是胆颤心惊。
上官修背对著他,就是不想连累阿丁跟著吃苦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