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相思-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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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汉子面目普通,身量不高不矮,举止更是搁哪儿合适到哪儿,人堆里就像水珠入海,过目即忘。
谢天璧一手将苏错刀抱下马车,交予那人,道:“这位是无相,这是我徒儿苏错刀。”
当年离开赤尊峰与苏小缺归隐,谢天璧却也带了两个贴身家仆,一名无相,一称无质,俱是忠心堪用之人。
苏小缺进门便问道:“无质呢?可曾把孟叔叔接了来?”
无相道:“孟老先生前日刚至,但病得着实沉重,只怕熬不过几天了,无质在给他煎药。”
苏小缺低呼一声,脚步匆匆的去了。
苏错刀四顾一瞧,见后院竟颇为宽大,遍载着桃梨海棠,东墙下葡萄架子青翠累累,又有一方小小药圃,一明两暗三间房舍,两侧耳房数间,院中一架青竹榻刚刚洗过,榻上蒲葵扇,扇柄手泽光洁,鼻端所嗅,有艾蒿花草之清,更有些幽浮酒气,当下轻叹一声,道:“果然是大隐隐于市,神仙眷侣。”
谢天璧吩咐无相收拾出一间房来给他住下,道:“待小缺歇息几日,再开始为你接续经络,这些时日你手脚不便,却不必浪费光阴,大可潜心琢磨刀谱内力。”
苏错刀只觉谢天璧字字句句都是正中心意,虽四肢无力伤势未愈,却油然而生一种海山苍苍我可立于巅的气魄,眸光瞬间如星河,道:“是。”
其后数日,苏小缺却未能得以一夕安寝,孟自在在白鹿山时,已是苟延残喘强自苦撑,待到豆子镇,有亲人后辈守在身边,心宽而意足,反而一下子油尽灯枯,饶是苏小缺用尽良药,亦不可延续哪怕一天之命。
这天朝阳甫出,孟自在却已有回光返照之相。
苏小缺跪在他身边,握着他一只苍老的手低泣不已,孟自在须发如雪后枯草,脸颊都瘪下去了,唯独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晶亮清明:“人生非金石,岂能有生无死?小缺,天璧,孟叔叔这一辈子没犯过错,唯独这一次选了任尽望,却是九州生铁铸大错……幸好死前,还能有你们在身边送终……”
谢天璧静静站着,突然道:“孟叔叔还有未了的心愿么?”
孟自在苦笑,眼中含着浓烈的恳求期盼之色:“天璧,小缺,白鹿山……白鹿山就此沦落,你……你们忍心么?”
谢天璧道:“忍心。我赤尊峰的霸业都抛下了,白鹿山自然也不会去管。”
苏小缺嫌他说话跟个通条似的,能把孟自在叉死,忙柔声道:“孟叔叔,我与天璧既已归隐,就不会再插手江湖中事……接你来,是想让你不再受制于人,也是成全咱们往昔的情分,救错刀,是为了长安刀的传承。再说白鹿山之事,既非一朝一夕所致,亦非一朝一夕能重振。”
孟自在摇了摇头,眼中慢慢浮出一层泪光。
苏小缺垂下头,半晌道:“孟叔叔,你累了,闭上眼睛好生歇着罢!”
孟自在不语,微微偏过头去,看向门口,苦苦煎熬,始终不肯就死。
作者有话要说:来,猜猜孟自在为什么不肯死:
1、点了两根灯芯
2、还没吃上大闸蟹
3、老家没人跟他结婚,也没有未来,也没有小孩
4、等着变丧尸
5、等一个人
☆、第七十三章
苏错刀推开门;撑着一根木杖,艰难的一步步挪了进来,晨光在他身后;如一匹血混着金铁织就的锦缎,蔓延汹涌而入。
他走近床边,凝视那濒死的老人,道:“孟自在,三十年之约,苏错刀会守。”
孟自在瞳仁里亮起一小束火光,颤声道:“任尽望他……”
苏错刀神色平静,道:“这是七星湖与白鹿山之约,与谁执掌白鹿山并无关系。”
孟自在呵呵而笑;喉咙里气息不畅,听起来只是一阵怪异的嘶嘶声,眼中透出强烈的欢喜之色,满含激赏,却又有一丝狡猾的挑衅与期待:“可七星湖……在越栖见手中。”
苏小缺心中一动,猜出孟自在所愿所求,正要出言相助,苏错刀却已斩钉截铁,道:“我活着,我就是七星湖之主。”
孟自在眼中泪水涔涔而下,似放心更似莫大的失落悲哀:“好!好!孟自在谢过苏宫主……只恨你为何不是我白鹿山弟子!”
一言说罢,含笑而逝,却也终究不曾瞑目。
越栖见白纻轻衫,玉冠束发,风神高迈,正无言独立,静静看着树枝间一张蛛网,一只蓝彩蝴蝶翅膀被粘,拼命挣扎着,另一只在不远处翩翩盘旋,焦急无措,却又不忍离去。
何雨师快步上前,报道:“宫主,白鹿山遣人送来帖子,下月初十,任尽望正式接掌山主之位,邀宫主前往观礼。”
越栖见淡淡道:“扔出去。”
“帖子么?”
越栖见道:“连人带帖子一起扔,给任尽望带个话,本座先解决了江南诸派,一年之后,三年之内,毁他的白鹿山。”
何雨师略一迟疑:“任尽望联手之意极诚……”
“他不配。”越栖见淡然道,轻轻捏住蝴蝶翅膀,将这脆弱美丽的小生灵从蛛网中解救出来,一松手指,放他蝴蝶一双飞。
却转头道:“唐家近日可有什么动静?那件满堂红的鸡血石印唐丑可满意?”
何雨师道:“爱不释手,但玩了两日,却又送回,且缄口不问这方印的由来。”
越栖见沉吟道:“唐丑毕竟是世家大少……不急,过三个月,再往那儿递一面海兽葡萄纹镜。”
他声音没半分烟火味,姿态俯仰自得,独有一种让人舒服却又敬畏的气质,而七星湖在江南势若破竹的连战连捷,白道诸派却不置一词甚至与七星湖来往愈发密切,如此长袖善舞,谈笑间霸业雏形已现,越栖见宫主位稳若泰山。
可越栖见却是日复一日的索然无味,只觉天地无春,尽皆黄尘。
十八天馋君重组,消息灵通一如往昔,已确凿知晓叶鸩离身在唐家,虽未活,却也未死,苏错刀则不知所踪。
该死的不死,该留的留不住,衣袂襟袖传来一品沉水香细腻优雅的气息,心却不得安宁沉静。
人的心就是那么古怪,再多的权势,再高的武功,翻覆江湖的展布与痛快,都填补不了因情而缺的空洞,其实只要苏错刀在身边,哪怕他根本不爱自己,只要让自己一回头就能看到,或者不回头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已经足够。
人生本就不成模样,只能自己去赋予,想登楼便画天上梯,要满江明月便自乘扁舟一叶。
只愿纠缠一世,不畏、不惧、不放手、不成全、不看破、不死不休。
苏小缺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间数支细若牛毛的银针倏忽隐现,凝神静气,全力施为。。
谢天璧一旁立着,随时帮他取用针具药物。
苏小缺武功虽废,甚至性情都被打磨得似乎全无棱角方峭,但这一刻,他却是定生死夺造化的神明,熠熠生辉,莫可逼视。
炉间铁草抽成细丝,将经络断处密密缝结起来,再辅以银针和灵药,慢慢便能使得经络沿着铁草丝重新生长,渐渐完好如初天衣无缝,而一年后铁草丝自然融入经络,使之更为强韧灵活。
只不过这门功夫需得毫微处极尽通神之妙,饶是苏小缺一双冠绝天下的巧手,芥子芝麻可建亭台楼阁,也直到入秋,才将炉间铁草陆续植入经络。
这天午后,最后一根铁草丝整齐的接续上经络,苏小缺累到了极点,视野亦是一片模糊,再也熬不住,身子一歪,便靠上了谢天璧,闭上眼睛低声道:“可算是好了……”
苏错刀动了动手腕,修长五指抄起手边一柄小小银刀,刷的一声扬手出刀,但见刀气横空,只映得脸颊一片霜冷玉寒。
谢天璧眉梢一扬,道:“刀谱没白看。”
苏错刀亦是一笑,却起身拜倒,恭谨而感激:“多谢苏师疗伤之恩。”
他执礼极恪,无可挑剔,苏小缺却有些难受,叹了口气,温言道:“你何必跟我这样生疏客气?”
苏错刀很认真的问道:“苏师要弟子怎么做?”
苏小缺心头一堵,他年轻时伶牙俐齿,如今虽大有收敛,但也绝非口拙之人,独独对上苏错刀,常有一嘴啃上石墙之感。
苏错刀已直言道:“苏师对弟子恩重如山,但我早已不是三尺幼童,年岁渐长,与苏师的性子也愈发不投缘,如何亲近得起来?”
苏小缺涩然道:“你是怨恨我……”
“不恨更不怨。”苏错刀淡淡道:“幼时或许有过害怕惶恐,但后来就知道我只能靠自己,世上的事,不存侥幸,更没有谁能一辈子依仗着谁,苏师只是提早让我懂得这个道理。”
抬头凝视苏小缺,道:“原本我要捉你回七星湖应誓,但现在看到谢师与你两情相悦……你既从未真心归属过七星湖,那你的尸体也不必葬于宫主墓群,待我重掌七星湖,就将苏小缺的名字从历代宫主里抹去罢。”
他这话说得令人无法招架的直而冷,却尽是成全有情之意。
苏小缺听得怔住,谢天璧却是心中暗喜,转而赞道:“错刀,你守白鹿山之约,却又不入白鹿山门下,这件事我很瞧得起……我谢某的弟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很好。”
苏错刀看他一眼,明晃晃的一记我懂你的眼神。
苏小缺猛的想起一事,道:“错刀,孟叔叔有意让你继承白鹿山,那么……”
“不,七星湖是我的家。”苏错刀轻声道:“我至亲至爱之人,也死在七星湖,我必须回去陪他。”
低头想了想,道:“阿离一个人在地下……他会哭的。”
苏小缺听他这话说得十分孩子气的傻,登时一阵心酸,顿了顿,却道:“你放过越栖见,可好?”
苏错刀眼神陡然锋利,道:“不。”
苏小缺劝道:“他身世堪怜……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苏错刀点漆双眸冷若冰石,一字字道:“阿离死了。”
短短四个字出口,苏错刀整个人就被一种情绪排山倒海也似吞没,便是沙漠的正午,也不会这般的荒凉火炽,另一种悸动却又如一尾鱼倏然跃离水面,身不由己,道:“谢师,借长安刀一用!”
谢天璧摘下刀便递了过去,苏错刀当即拔刀出鞘。
初秋午后,天高而云淡。
长安刀光华璀璨,夺尽秋阳之烈。
苏错刀一出手,却大异于江湖中任何一套刀法。
无起承转合,无层次无余韵,打破所有攻守进退,处处惊蛇入壑,天马行空。
刀中只有情。
时光虽一去不复返,却仿佛打起了褶皱,苏错刀一刀刀将褶皱斩开,平白就多了很多停留不去的光阴。然后心里筑一间小小的房子,把泥土销骨的叶鸩离藏在里面,只要他一睁开眼,便是阳光蓬松,满树花开,清风荏苒,幽鸟相逐。
落叶簌簌中,苏错刀收刀,恰巧十二式。
十二式,一式一年,祭奠与叶鸩离同生共长濡沫相泽的十二年。
谢天璧轻吁了一口气,眸光深邃闪烁。
苏错刀双手捧着刀,送到他面前,衣衫被汗湿透,眉睫漆黑:“请谢师指点。”
谢天璧轻抚长安刀,道:“长安刀已认你为主,莫要还我了……至于这套刀法,情性天成,没有再可雕琢修改之处。”
苏错刀道:“是。”
当下悬刀于腰侧,告退而去。
谢天璧袍袖舒展,笑道:“我喜欢这个孩子,天赋既高,更懂得用心,愈经挫折,愈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