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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中国哲学史(下)冯友兰-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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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一切有之本,本身不能是有,若是有,则不过是一切种类之中某一特殊种类之有,则不能是〃一切〃有之本矣。故曰〃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矣〃。《老子》四十章王弼注
?录/第二篇第五章异文
云:〃有之所始,以无为本。〃此其逻辑的结论也。
天下事物之数极其众多,然众生于一。《易《系辞》:〃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王弼注云:
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四十有九,数之极也。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周易》卷七,〃四部丛刊〃本,页八)?
此注所注《易?系辞》之文,本为解释周初卜筮之法,揲蓍茎之奇偶为之。其过程,先自蓍五十茎中取出一茎置于一旁,实际使用者只四十九茎。然如王弼之解释,则四十九代表众多,为〃有物之极〃,而一为〃其所由之宗〃。五十为奇数一、三、五、七、九之和(二十五)加偶数二、四、六、八、十之和(三十),实有五十五。然此总和之中,其一不用,其余四十九为〃数之极〃。《老子》三十九章王弼注云:〃一,数之始而物之极也。〃一为构成一切其他数之本,所谓〃非数而数以之成〃也。因一为万物〃所由之宗〃,故亦谓为〃物之极〃。
在王弼哲学中,〃无〃相当于《易》之〃太极〃,《老子》之〃道〃。然〃无〃之功用,只能在〃有〃之形式中得以显示明白。故王弼曰:〃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易?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韩康伯注云:
道者何?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必有之用极,而无之功显。(《周易》卷七,〃四部丛刊〃本,页三)
韩康伯此说与王弼之说合。必以〃有之用〃构成〃无之功〃。无本身不可见;惟其〃功〃可见,此功由〃有之用〃组成。
《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王弼注云:
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老子》下篇,〃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页八)
此处之一,只是道之所生,故非道之本身。此则与王弼《周易》注文矛盾,其说谓一为万物〃所由之宗〃,则一相当于道之本身矣。在老子体系中,既谓〃道生万物〃,则道之本身显然高于一。而在王弼体系中,〃一〃与〃众〃对立,因〃众〃由一切〃有物〃组成,〃一〃是此一切有物〃所由之宗〃。此是说一之本身即道矣。为解释此矛盾,似可说,王弼之《老子》四十二章注乃试解老子原意,而其《周易注》乃发挥己意也。
(2)义,理
王弼《周易略例》云: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是故触类可为其象,合义可为其征。义苟在健,何必马乎?类苟在顺,何必牛乎?爻苟合顺,何必坤乃为牛?义苟应健,何必乾乃为马?(《明象》,《周易》卷十,〃四部丛刊〃本,页九至十)
附录/第二篇第五聿异文44?
此段提出若干问题。第一个问题涉及〃言尽意〃论,此论在王弼同时人中有人持之。此论与原来之道家相反,原来之道家主张言不尽意。《庄子》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此之谓也。言尽意论,魏晋时期颇有力,此事有许多资料证明。如《世说新语?文学》篇云:
旧云:王丞相(王导,267年一330年)过江左,止道〃声无哀生〃、〃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世说新语》卷上之下,〃四部丛刊〃本,页十五)
嵇康(223年一262年)尝著《声无哀乐论》,又著《养生论》。欧阳建(卒于300年)尝著《言尽意论》,其略曰:
夫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言不辨。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不得相与为二矣。苟无其二,言无不尽矣。(同上,上引文刘孝标注)
然王弼主张〃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此点同意于早期道家,已见上文。而王弼又云〃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则又显然主张〃言尽意〃论,而与早斯道家异趣矣。然此论于晋时亦非人人持之,如殷融(鼎盛期约在300年)尝〃著《象不尽意》〃之论(《世说新语》卷上之下,〃四部丛刊〃本,页三十一,刘孝标注)。
第二个问题为王弼所谓〃意〃与''义〃之关系问题。其《周易略例…明象》云:〃象者,出意者也。〃而其《周易注》云:〃象之所生,生于义也。〃(《乾》《文言》〃上九〃注,《周易》卷一,〃四部丛刊〃本,页三)可见其所谓〃意〃与其所谓〃义〃,实为一事耳。
又其《周易略例》云:〃物无妄然,必由其理。〃其《周易注》又云:〃夫识物之动,则其所以然之理,皆可知也。〃(《乾》《文言》注,《周易》卷一,
〃四部丛刊〃本,页四)又云:〃明祸福之所生,故不苟说(悦);辩(辨)必然之理,故不改其操。〃(《豫》〃六二〃注,《周易》卷二,〃四部丛刊〃本,页七)又曰:〃义犹理也。〃(《解》〃初六〃《象》注;《周易》卷四,〃四部丛刊〃本,页十一)〃义犹理也〃,明言〃义〃等于〃理〃。故义与理,皆其用以表示现象世界背后根本原理之名称,惟在客观为理,在人心为义,其实一也。
第三个问题包含王弼所谓〃类〃。前引一段之近末处云:〃触类可为其象,合义可为其征。义苟在健,何必马乎?类苟在顺,何必牛乎?〃此盖谓天地万物万事有众多之类,《易》之每卦皆代表一类或数类。如乾卦代表一切具有〃健〃性之事物,坤卦代表一切具有〃顺〃性之事物。〃健〃与〃顺〃皆各该类事物之〃义〃或〃理〃,而文中所说之马与牛分别各为其〃象〃。用〃象〃作语词的解释;是为〃言〃。一切事物之有〃健〃性者,如天,君,父,夫,由乾代表之;一切事物之有〃顺〃性者,如地,臣,子,妻,由坤代表之。马与牛不过乾与坤之〃象〃耳。一旦理解〃象〃所象征之〃义〃,便可舍其象而取其义以为心中之〃意〃。王弼云,〃得意而忘象〃,显即此意。
王弼对以上三问题之解释,若推至其逻辑的结论,则许多方面,颇似宋明新儒家理学一派之说。然王弼本人未能推出此种逻辑的结论。亦未能解释其所谓〃义〃或〃理〃与〃道〃之关系。
(3)圣人之情
以上问题;早期道家均未见讨论,惟王弼首次提出。另有一点不合早期道家,即其论圣人之情。裴松之(372年一451年)《三国志注》有云:
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
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
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弼答其意,白书以戏之曰:〃夫明足以寻极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颜子之量,孔父之所预在,然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无哀。又常狭斯人,以为未能以情从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足下之量,虽已定乎胸怀之内,然而隔逾旬朔,何其相思之多乎?故知尼父之于颜子,可以无大过矣。〃(《三国志?魏志》卷二十八,《钟会传》注,同文影殿刊本,页三十七)
庄学主以理化情,所谓〃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人也〃(《大宗师》)。〃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大约即庄学中此说。此说王弼初亦主之,所谓〃以情从理者也〃。〃颜渊死,子哭之恸〃;〃安时而处顺〃之人,自〃理〃而观,知〃死〃为〃生〃之自然结果,故哀痛之〃情〃,自然无有,此即所谓以理化情也。然人之有情,亦是〃自然之性〃,有此〃自然之性〃,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故尼父之哭颜子,亦为自然应有之事。不过圣人之情,虽〃应物而无累于物〃。《庄一子》云:〃至人之用心若境,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胜物而不伤〃,即〃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不过庄学对付情感,不用此方法;而王弼更推广此理之应用,以之对付情感。后来宋儒对付情感之方法;俱同于此。
讨论王弼,吾人着重其不同于早期道家之处。至其以《老子注》、《周易注》阐述前期道家已有之学说之处,则无须于此讨论之矣。
(四)《列子》中之唯物论及机械论
在魏晋新道家眼中,道家与儒家之不同,在于道家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语,《嵇中散集》卷六,页一)。然何谓〃任自然〃?《老子》
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十二章,《老子》上篇,〃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页十)凡此皆属于人类之自觉努力。则按理人应当〃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十九章,《老子》上篇,页十九)。惟有如此,按老子学说,始可真谓为〃任自然〃。
然亦可反驳;谓五色、五音等等之欲,实皆凡人固有之〃自然〃,既如此,则惟有此诸欲已经充分满足之时,人乃能真正〃任自然〃也。至少此亦是〃任自然〃之一种解释,魏晋思想家有许多人持之。其结果,行为乃趋于当时人所称之〃放〃、〃通〃或〃达〃。故《世说新语》有云:
王平子、胡母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棵体者。(《德行》篇,《世说新语》卷上之上,〃四部丛刊〃本,页七)
刘孝标注云: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萁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母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同上)
〃放〃者,拒绝接受道德与社会成规之约束也。〃通〃与〃达〃皆指一种心境,其人知人生无常,乃对祸福成败表示相应的轻蔑。对魏晋此等人常以〃风流〃名之。此等人皆完全反对儒家名教者也。
此等人之人生观,在《列子?杨朱》篇中,有较有系统的论述。旧说,《列子》全书为晚周道家列御寇所作,其中《杨朱》篇则周代另一道家杨朱之哲学。本书第一篇巳讨论杨朱。现代学者攻击旧说,多谓《列子》非周代著作,乃魏晋时代人之作品。《杨朱》篇之思想,亦与历史上杨朱
附录/第二篇第五聿Wi45J
之思想不同,而与魏晋重在〃放〃〃达〃若合符契。
《列子》中有许多唯物论、机械论哲学之论述,如《力命》篇云: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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