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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中国哲学史(下)冯友兰-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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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
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奠,得则生,不得贝!I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条理便谓之信。〃(《传习录》下,《全书》卷三,页二十七至二十八)
此即谓吾人良知,在相当范围内,亦以自私为对耳。待物何者宜厚,何者宜薄,吾人之良知自知之。此所谓〃至善之发现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大学问》,《全书》卷二十六,页四)。良知知此天然之中,吾人即依之而行,即〃致良知〃而止于至善
矣。
阳明以此为儒家所说之仁,所以与墨家所说兼爱不同处。《传习
录》云:
问:〃程子云:'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餮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着,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传习录》上,《全书》卷一,页三十八至三十九X'…。
盖儒家所谓之仁,乃所谓恻隐之心之自然发展;非如墨家兼爱,乃以功利主义为其根据。在所谓恻隐之心之自然发展中,其所及自有先后厚
薄之不同。此即所谓〃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也。阳明此段语录,注重仁乃所谓惻隐之心之自然的发展。
(6)恶之起源
〃天下无心外之物〃;心〃只是一个灵明〃。(见上第三目引)则所谓恶之起源,在阳明哲学中,颇成为问题。《传习录》云: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传习录》下,《全书》卷三,页十一)
依此则所谓恶者,乃吾人情欲之发之过当者。若不过当,即情欲本身亦不是恶。《传习录》云:
问:〃知譬曰,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倶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传习录》下,《全集》卷三,页三十二)
所谓〃不可有所著〃者,《传习录》又一条云:
问有所忿懊一条。先生曰:〃忿懊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懊,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懊,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传习录》下,同上,页十四)
所以七情不能有所著者,〃盖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矣。《坛经》谓:〃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参看本篇第九章第二节第二目)有所忿愫,即念著境也。〃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程明道《定性书》);非〃有〃喜怒,即非有意于为喜怒也。圣人之心如明镜,〃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当喜者喜之,当怒者怒之,而本体虚明,对于所喜所怒之物,毫无沾滞执著,所以亦不为其所累也。
以上所说,乃道德的恶。至于物质的恶,则纯起于吾人之好恶;一切外物俱本来无善恶之分也。王阳明《传习录》云: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上起念,便会错。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著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
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日:〃如此又是作好作恶。〃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传习录》上,《全书》卷一,页四十三至四十四)
外物之善恶,乃起于吾人之好恶。以外物为有善恶者,乃自吾人个体之观点言之,所谓〃皆从躯壳上起念〃也。吾人虽应知外物之本无善恶,然亦不必废吾心之好恶,但应好恶而无所著耳。无所著则〃心体无贻累〃矣。好恶亦系〃人心合有〃之情,故吾人对之;亦用〃情顺万事而无情〃之
方法。
(7)动静合一
所谓〃一循于理〃者,即一循良知之自然也。王阳明云: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答陆原静书》;《传习录》中,《全书》卷二,页四十六)
〃无所住〃即〃无所著〃。〃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即是生其心处〃;〃偶未即去,亦不累心〃,〃即是无所住处〃。若能如此,则虽终日〃有
为〃,而心常如〃无为〃,所谓动静合一者也。王阳明云:
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集义故能无祇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是之谓动亦动,静亦动,将迎起伏,相寻于无穷矣。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
虽酬酢万变皆静也;濂溪所谓主静无欲之谓也;是谓集义者也6从欲焉,虽心斋坐忘亦动也;告子之强制正助之谓也;是外义者也。(《答伦彦式书》,《全书》卷五,页五至六)
动静合一,乃是真静,绝对的静。动亦定,静亦定,乃是真定,绝对的定。此与程明道《定性书》所说正同。
如此,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无所亏蔽,无所牵扰,无所恐惧忧患,无所好乐忿憶,无所意必固我,无所歉馁愧怍。和融莹彻,
充塞流行;动容周旋5中礼,从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谓真洒落(《明儒学案》引作乐)矣〃(《答舒国用书》,《全书》卷五,页十六)。
。(8)阳明心学所引起之反动
阳明起而心学大盛。阳明又作《朱子晚年定论》,以为朱陆实早异晚同。朱子晚年,自悔其〃旧说之非〃而自同于象山。此说出,引起朱派后学之辩论,以为朱陆之学,实不相同。罗整庵(名钦顺)作《困知记》云:
程子言性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是则彼非,彼是则此非,安可不明辨之。(《困知记》卷二,〃正谊堂全书〃本,页六)
所谓心与性之区别,整庵云:'
夫心者,人之神明;性者,人之生理。理之所在谓之心,心之所有谓之性,不可混而为一也。(同上,卷一,百一)
心与性不同,故〃心即理〃之言,与〃性即理〃之言,亦不同也。整庵批评阳明云:
《传习录》有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又有问:〃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答曰:〃人能存得这一点生意,便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又问:〃所谓生者,即活动之意否?即所谓虚灵知觉否?〃曰:〃然。〃J曰:〃性即人之生意。〃此皆以知觉为性之明验也。(同上,卷三,页一)
〃以知觉为性〃,即以心为理也。整庵云:〃佛氏之所谓性,觉而巳矣。〃(同上,卷三,页一)〃以知觉为性〃,整庵以为即佛氏之说。
又有陈清澜(名建,广东东莞人)著《学都通辩》,以为朱陆早同晚异,以驳程篁墩《道一编》及阳明《朱子晚年定论》所持朱陆早异晚同之说。清澜亦以为陆派以知觉为性为近于禅,云:
精神灵觉,自老庄禅陆皆以为至妙之理,而朱子《语类》乃谓神只是形而下者。《文集,释氏论》云:〃其所指为识心见性者,实在精神魂魄之聚,而吾儒所谓形而下者耳。〃何也?曰:以其属于气也。
精神灵觉,皆气之妙用也。气则犹有形迹也。故陆学曰镜中观花,曰鉴中万象,形迹显矣,影象著矣,其为形而下也宜矣。(《学莉通辩》卷十,〃正谊堂全书〃本,页七至八)
若就此点,指出陆王之近禅,陆王诚较朱派为近禅也。清代陆稼书亦就此点指出朱王之不同(《学术辨》中,《三鱼堂集》卷二)。盖朱派后学对于理学家之谓性即理之异于心学家之谓心即理,已极明了。惟对于理学家之哲学之需要二世界,而心学家之哲学则只需要一世界之一点,则
未明言。
(七)王龙溪及王心斋
阳明弟子中之更近禅者,普通推王龙溪、王心斋。黄梨洲云:
阳明先生之学,膚泰州(心斋)、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明儒学案》卷三十二,页一)
王畿字汝中,号龙溪,与阳明同郡同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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