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史(下)冯友兰-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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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而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庄子注疏》卷一,页六十三)
又〃恶识所以不然〃注云:
世或谓罔两待影,影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庄子注疏》卷一,页六十三)
〃造物无主,而物各自JT',即〃独化之理〃也。
(三)宇宙间事物之关系
所谓〃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者,不过谓吾人不能指定某特殊事物是某特殊事物之原因,并非谓各事物,彼此之间,皆无关系。依《庄子注》,事物镞此之间,有关系而且有必要的关系。《秋水》〃以功观之〃注云:
天下莫不相与为彼我,而彼我皆欲自为,斯东西之相反也。然彼我相与为唇齿;唇齿者,未尝相为,而唇亡则齿寒。故彼之自为,
济我之功宏矣。斯相反而不可以相无者也。(《庄子注疏》卷六,页二十六)
《大宗师》〃孰能相与于无相与〃注云:
手足异任,五藏殊官。未尝相与,而百节同和,斯相与于无相与也。未尝相为,而表里俱济,斯相为于无相为也。(《庄子注疏》卷三,页二十五)
又〃知人之所为者〃注去:
人之生也,形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庄子注疏》卷三,页一至二)
人之所以如此如此,是因宇宙之是如此如此。严格言之,宇宙间之任何事物,皆与其间之他任何事物有关系。所以说:〃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
即在人事中,〃治〃〃乱〃之代谢;亦是自然的,必然的。《大宗师》〃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注云:
人,自然,则治乱成败,遇与不遇,非人为也,皆自然耳。(《庄子注疏》卷三,页二至三)
《天运》〃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注云:
不能大齐万物,而人人自另,斯人自为种。也。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其弊至于斯者,非禹也,故曰天下耳。言圣知之迹;非乱天下,而天下必有斯乱。(《庄子注疏》卷五,页七十八)
〃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在此种整个的情形之下,必有某情形、某事物发生;此是必然。但吾人不能指某情形、某事物是某情形、某事物的原因;此是独化。此见解与所谓唯物史观之历史哲学,颇有相同之处。例如俄国革命,依唯物史观之历史哲学言之;乃在其时整个客观环境之下,必有之产物,非列宁个人所能使之有也。上之所引〃相反而不可以相无〃之言,如附会之,亦可谓系讲辩证法。
(四)天然及人事之变化
上文谓《庄子注》之理论,颇似巴门尼底斯。但在别一方面,其理论又颇似海拉克利塔斯(Heraclitus;)。《庄子注》以为宇宙间各事物是常变的。《大宗师》〃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注云:
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不移也。世皆新矣,而自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旧;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常守故哉?而世莫之觉,横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岂不昧哉?(《庄子注疏》卷三,页十二)
巴门尼底斯与海拉克利塔斯之哲学,极端相反。《庄子注》所以对于二人之哲学,有皆似之之处者;盖《庄子注》言有只是有,乃就宇宙之全体
言。言万物是常变的,乃就宇宙间之各个事物言。例如长江之水,时刻变迁,而长江之为长江则自若也。
社会亦常在变迁之中。社会中之制度,皆所以为一时之用,时过即有弊而成为废物。《天运》〃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注云:
今之以女为妇而上下悖逆者,非作始之无理;但至理之弊,遂至于此。(《庄子注疏》卷五,页七十八)
《天运》〃彼知瞋美而不知膑之所以美〃注云:
夫礼义,当其时而用之,则西施也。时过而不弃,则丑人也。(《庄子注疏》卷五,页七十)…
《天运》〃围于陈蔡之间〃注云:
夫先王典礼,叛以适时用也。时过而不弃,即为民妖,所以兴矫幼之端也。(《庄子注疏》卷五,页六十八)
《天运》〃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注云:
夫仁义者,人之性也;人性有变,古今不同也。故游寄而过去则冥;若滞而系于一方则见。见则伪生,伪生而责多矣。(《庄子注疏》卷五,页七十二)
社会因必然之势而变,变则旧办法,旧制度即为〃丑〃,为〃妖〃。若时变而仍执持〃丑〃,〃妖〃,则即是不能顺自然,即是〃矫効〃,即是〃伪〃。《肤箧》〃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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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松堂全集(第三卷〉/中国哲学史(下)…'
法圣人者,法其迹耳。夫迹者,已去之物,非应变之具也。奚足尚而执之哉?执成迹以御乎无方;无方至而迹滞矣。(《庄子注疏》卷四,页二十一)
时变则需要新办法、新制度。圣人以新办法、新制度,应新时变,正是顺自然。《秋水》〃默默乎河伯〃注云:
俗之所贵,有时而贱;物之所大,世或小之。故顺物之迹,不得不殊。斯五帝三王之所以不同也。(《庄子注疏》卷六,页三十)
《天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耶?〃注云:
言二圣倶以乱故治之,则揖让之与用师,直是时异耳。夫有胜负于其间也。(《庄子注疏》卷五,页二十六)
圣人因时〃顺物〃,因〃时异〃故其〃顺物之迹〃,〃不得不殊〃;要皆系〃顺物〃,故无〃胜负于其间〃。由此言之,《庄子注》并不反对道德制度;但反对不合时宜的道德制度。
(五)〃无为〃
有新时势,人自然有新办法、新制度以应之。此乃势之必然;此乃人之自为。能任人之自为,即可无为而无不为。《大宗师》〃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注云:
夫高。下相受,不可逆之流也。大小相群,不得已之势也。旷然无情,群知之府也。承百流之会,居师人之极者,奚为哉?任时世之知,委必然之事,付之天下而已。(《庄子注疏》卷三,页九)
〃奚为哉〃?无为而已。无为而已即无不为矣。《在宥》〃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注云:
无为者,非拱默之谓也。直各任其自为,则牲命安矣。不得已者,非迫于威刑也,直抱道怀朴,任乎必然之极,而天下自宾也。(《庄子注疏》卷四,页三十六)
〃无为〃即是〃任乎必然之极〃,〃各任其自为〃。《天道》〃以此进为而抚世
。。。。。。〃注云:
夫无为之体大矣;天下何所不无为哉?故主上不为冢宰之任,则伊吕静而司尹矣。一冢宰不为百官之所执,则百官静而御事矣。百官不为万民之所务,则万民静而安其业矣。万民不易彼我之所能,则天下之彼我静而自得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下及昆虫,孰能有为而成哉?是故弥无为而弥尊也。(《庄子注疏》卷五,页三十六)
《天道》〃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注云:
夫工人无为于刻木,而有为于用斧。主上无为于亲事,而有为于用臣。臣能亲事,主能用臣。斧能刻木,而工能用斧。各当其能,则天理自然,非有为也。故各司其任,则上下咸得,而无为之理至矣。(《庄子注疏》卷五,页三十九)
》
《天道》〃上必无为而用天下〃注云:
故对上下则君静而臣动;比古今则尧舜无为而汤武有事。然各用其性,而天机玄发,则古今上下无为,谁有为也?(《庄子注疏》卷五,页四十)
以古比今,则今之事业活动为多矣。然今之事业活动,亦系因时势之必然而自然生出。今之人亦系〃各用其性而天机玄发〃,所以亦是无为。以上比下;亦是〃各当其能〃。普通所说之消极的,〃开倒车〃的,〃无为〃,正《庄子注》所反对。《马蹄》〃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注云:
夫善御者,将以尽其能也。尽能在于自任,而乃走作驰步,求其过能之用,故有不堪而多死焉。若乃任驽骥之力,适迟疾之分,虽则足迹接乎八荒之表,而众马之性全矣。而惑者闻任马之性,乃谓放而不乘;闻无为之风,遂云行不如卧,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庄生之旨远矣。(《庄子注疏》卷四,页十五)
《逍遥游》〃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注云:
夫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也。取于尧而足,岂借之许由哉?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老庄之谈所以见弃于当途,当途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庄子注疏》卷一,页十二)
普通所谓之〃反朴还淳〃,亦《庄子注》所反对者。i《刻意》〃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注云:
苟以不亏为纯,则虽百行同举,万变参备,乃至纯也。苟以不杂为素,则虽龙章凤姿,倩乎有非常之观,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质,而杂乎外饰,则虽犬羊之鞟,庸得谓之纯素哉?(《庄子注疏》卷六,页八)
〃龙章凤姿〃,皆系〃自然之质〃,故虽有〃非常之观〃,而亦为至素至朴。必杂有矫饰之物,始不为素朴,而应〃返朴还淳〃也。
(六)圣智
《老子》云:〃绝圣弃智,民利百倍。〃(《老子》十九章)据上所引,吾人可知《庄子注》并不反对圣智。《庄子注》不反对圣智,而只反对学圣智。《马蹄》〃及至圣人〃注云:
圣人者,民得性之迹耳,非所以迹也。夫圣迹既彰,则仁义不真,而礼乐离性,徒得形表而已矣。有圣人即有斯弊,岂若是何哉?(《庄子注疏》卷四,页十七)
《天道》〃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注云:
当古之事,已灭于古矣。虽或传之,岂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
今,。今事6变;故绝学任性,与时变化,而后至焉。(《庄子注疏》卷五,页五十六)
圣智之所以为圣智,亦系天机之自然,其〃龙章凤姿〃,〃乃至素也〃。但
学之者仅能学其〃迹〃,学其〃形表〃,〃形表〃不真;而已往之〃迹〃,亦无所用于今,故反对学圣智也。
《肤箧》〃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注云:
此数人者,所禀多方,故使天下跃而效之。效之则失我,我失由彼,则彼为乱主矣。夫天下之大患者,失我也。(《庄子注疏》卷四,页二十九)
《肤箧》〃擢乱六律〃注云:
夫声色离旷,有耳目者之所贵也。受生有分,而以所贵引之,则性命丧矣。若乃毁其所贵,弃彼任我,则聪明各全,人含其真也。(《庄子注疏》卷四,页二十八)。
又〃故曰大巧若拙〃注云:
夫以蜘蛛蛣蜣之陋,而布网转丸,不求之于工匠,则万物各有能也。所能虽不同,而所习不敢异,则若巧而拙矣。故善用人者,使能方者为方,能圆者为圆。各任其所能,人安其性。不责万民以工倕之巧,故众技以不相能似拙,而天下皆自能,则大巧矣。夫用其自能,则规矩可弃,而妙匠之指可*也。(同上)
人各有其性,各有所能。圣智之所以为圣智,亦不过顺其性,展其能而已。若别人弃己之所能,而妄学圣智,〃则性命丧矣〃。李白生来即是李白;不能不是李白。无李白之〃性